Chapter 20
這裡的驚奇際遇讓艾能奇感到訝異,自從他的雙腳踏上了希羅世界的土地之後,發生再奇怪的事情都已經不再讓艾能奇感到不尋常。只不過在禿瓢死了之後,艾能奇發現自己又回復到了如往日那般極端現實主義的模樣,又摻雜了一絲悲觀的情緒,這讓他感到難以接受。
在前往雷諾茨山堡的路上,艾能奇聽見隊列前方那幾名忠實的追隨著陳生的洛溪團的老兵們唱起歌來。他們尾隨著陳生和那名似乎叫格里烏或是格里芬的副官,在南卡爾加里王國的鄉間土路迤邐前行。老兵們和陳生騎著馬,少年兵們則步行。團長陳生似乎已經改名叫做阿格尼·柯蒂斯,艾能奇不知道個中緣由,只知道陳生已經成為了最底層的貴族,並被承認為了里維拉·諾頓伯爵的私生子。而他們則成為了受雇的傭兵,前往雷諾茨山堡駐屯,為里維拉伯爵解決領地內一些「治安方面的小問題」。
雷諾茨山堡很大,還相隔著很長一段距離時,就已經能遠遠地眺望到了這座被遺棄在小山丘上的廢棄木堡。根據他們從柯蒂斯堡新派來的監軍說,那是在現任柯蒂斯堡伯爵的父親,也就是前任柯蒂斯堡伯爵搭築起來的山堡,在卡爾加里王國內戰①時期防禦來自北方的軍事威脅。內戰結束之後,這座地理位置並沒有那麼重要、既不能保護貿易線路也無法作為物資集散地的山堡就因為財政方面的原因被廢棄,只留下了一座僅余殘垣斷壁的空殼,唯一能夠看出這是個「山堡」的地方或許僅限于山堡外牆的那一圈兒木柵欄。山堡的地勢很高,佇立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交叉口處的一座山丘上,粗重的木樁子即使在南卡爾加里七月的陰雨天氣下散發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山堡底下是一片低洼皸裂的土地,雜草叢生,還有一條不算渾濁但也並不清澈的溪流流過,山堡正門口處鋪設的條石上因為經年累月無人涉足,已經長滿了苔蘚。
「真是個陰森的地方,」艾能奇搓了搓自己的雙手,看著身邊的彭易之,「我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別挑了吧?能有個住的地方就已經很不錯了。」彭易之背著他的褡褳,他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在跳船后還能保全自己的私人隨身物品的人之一,真是個精明的北陸佬,艾能奇心想。「比起這個,我們還有更糟糕的問題頂在腦袋上呢。如果真的像副官說的那樣要我們去打馬匪,我倒是沒問題,不過我們現在可是手無寸鐵啊?劍和長槍,都已經跟著北陸號一起喂鯊魚了,怎麼說還要我們把木杆子削減了像原始人山猴子那樣去打仗嗎?」
「那個老伯爵,說等我們到了雷諾茨之後就給我們送些裝備來。」艾能奇說,「但我對此持懷疑態度。他自己的士兵裝備都不見得有多精良,能給我們送點什麼東西來?更何況我們還需要一批工具來整修這個山堡,把它重新變成適宜人類居住的狀態——還沒有進去我就知道裡面肯定已經長滿了蘑菇跟黴菌了,不好好清理一番的話,住不上三天,我保準兒咱們這裡得病倒一半的人。」
里維拉送給他們的五匹馬都是些老弱病殘的駑馬,艾能奇能夠清晰的看出來。打小在南池道的澤地生長的艾能奇似乎天生就有一種能夠和動物打成一片的天賦,只消看幾眼,不管是馬匹還是馴鹿這樣的大牲口是什麼樣的狀態或是出了些什麼毛病都能一清二楚,那是他為數不多的特殊本事之一。這些駑馬和他們初見莫里斯·諾頓時他胯下的那匹高頭大馬相比起來顯得個個面黃肌瘦,但是即使如此,也足夠讓洛溪團的老兵們高興的像個孩子——縱然駑馬老弱病殘至此,也能比最高大的馴鹿負擔更多的負重,奔跑的速度也毫不遜色,是非常理想的騎兵機動工具,更比蒙鳩依的駱駝騎兵強了不知幾何。不管他們能給維桑帶回去什麼,哪怕只是帶回了這樣的馬匹,對共和國的軍事實力來說就已經是莫大的助力了。有了這樣的機動工具,艾能奇甚至都可以想象到自己揮舞著鉤鐮槍、騎著駿馬在北路的山林小徑中如疾電一般穿行,以驚雷之勢破襲蒙鳩依人的交通要道和邊防哨卡,可以在平原和他們硬碰硬的展開大規模的機動會戰,甚至派遣由精銳騎兵逐漸的小隊深入蒙鳩依人的後方進行破壞,這些都是之前的維桑人想都不敢想的戰術,而馬匹的存在讓這一切不可能變為了真切的可能。
「維桑的小猴子進了威遠城呀嘿!到處響起卡門歌!我們的戰神阿瑞斯呀嘿!騎在白色的馴鹿上……」洛溪團的老兵們唱著歌,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息,以至於他們都沒有發現自己唱跑了調,把「小夥子」唱成了「小猴子」,不由得引來艾能奇和彭易之的一陣嗤笑。
「唉!軍資金也不見了,啥都沒有了。」艾能奇沮喪地說,「咱們這下子徹底寄人籬下啦!不僅被打發到這種發霉長蒱的地方來,還得幫他們干臟活剿馬匪。要是不跟這些傲慢的傢伙打交道,就連一塊兒黑麵包都買不起。」
「錢丟了?」聽到這句話,走在前面的占行簡探出了那顆長著金色長毛的大腦袋,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的看著艾能奇。「我糙.……彭易之不是把那箱金子從船上搶出來了么?」
「我們確實從船上帶了幾個板條箱下來,」艾能奇說起這件事情就感到腦瓜疼,「但是裝的都不是金錠,那箱金錠不見了。我出發之前還重新檢查了一次,裡面就是一些雜物,還有一個板條箱裡面裝的是鐵制的投矛……但是也就只有這麼多,總不能指望著人手一條投矛去打仗?比起投矛,我更願意要金子。」
「軍資金還是有的,是有的。」彭易之瞥了一眼艾能奇,「這一點,我可以跟你保證。」
「是嗎?在哪呢?」別人說出來這句話或許艾能奇不會相信,但是彭易之的話艾能奇缺能夠相信幾分。這個孤僻的北陸佬是個不折不扣的利己主義者,或許他以前不是這樣,又或許這和他在共和國的北境失去了太多同袍不無關係,但只要涉及到切身利益的事情,艾能奇明白彭易之是斷然不會做半點讓步的。
「下岸的時候我就覺得事情可能會不對勁,這一箱金子對我們來說是燙手的山芋蛋子,」彭易之咽了一口口水,小聲的告訴艾能奇。「我在咱們登陸的岸邊找了一塊岩石,把一整箱金錠都給埋在那塊岩石下面的沙地里了,還做了個記號,以後我們可以.……」
「你他媽……真是個人才啊,兄弟。」艾能奇驚異的張大了嘴巴。要是他們隨身帶著那一箱金錠,肯定就已經被柯蒂斯堡那個窮瘋了的伯爵大人搬走了,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他們剩下。
「我一看里維拉那個老頭的眼神就知道一定會是這樣,人是一種很單純的動物,尤其是酒鬼,他們想要什麼、喜歡什麼,內心在想些什麼,都會毫無保留的寫在自己的臉上,就好像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彭易之憤憤不平的說,「陸晴跟我用命搶出來的金子,怎麼可能白白便宜了那條老狗;這個老狗就是想把人用到盡,骨頭都嚼成渣,說不定都不吐出來,直接咽進肚裡去了。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這種人准沒錯兒,和我在144兵團的第一個官長特別像。」
「他對你的腚眼子做什麼了嗎?讓你這麼痛恨他。」艾能奇樂了。
「啊,我只是簡單嘲笑了幾句他的羅圈腿,不怎麼服從他的管教——或許那根本叫虐待自己的手下,這個逼人就每天想著各種各樣的法子來折騰我,守夜簽三天兩頭都抽中我,訓練的時候也一直在給我找不痛快。唉,說白了,這些都是小事情,已經不重要了,最後他在小石山被蒙鳩依人一馬刀砍沒了半個腦袋,連著頭盔一起,我看的真真兒的。這個窮雜種總是喜歡帶著他女朋友給他的信物,說是這樣就能讓他勇氣百倍,結果還不是死了?這種人不足可憐。」彭易之輕描淡寫地說著,「這個世界大抵來說就是這樣,比你階層更高的人就一定會想著法子來欺負你,我的哲學很簡單,做狼好過做羊;要是蒙鳩依人沒有把他的腦袋砍下來,說不準哪天砍他腦袋的人就是我了,沒什麼區別。」
艾能奇撓了撓腦袋,他和占行簡都沒有接話。
進入雷諾茨山堡時,艾能奇絕望的發現自己面臨的是一場災難。山堡當中原有的中心木堡已經朽壞坍塌,完全無法使用了,只能拆作木料另作他用。瞭望塔因為使用了相對好些的實心木料,所以還將將能用,不過只有瞭望塔的山堡顯得非常滑稽。原來的駐軍留下的帳篷都已經完全朽壞,搭建鍋灶的窩坑裡居然真的長出了一簇簇的蘑菇,到處都是雜草叢生。所幸作為外牆的那一圈木牆大體上還算完整,不過也有多處需要修補的地方。明白事理的老兵們一見到此情此景,歌也不唱了,長一聲短一聲的哀嚎起來:他們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清掃工作並不輕鬆。
艾能奇整整一天都在為了修補這座破舊的堡壘而奔忙,就和其他的士兵們一樣。他把自己的亞麻襯衫脫下,露出南池道的澤地人特有的小麥色皮膚,將襯衫在自己的腰上繫緊,跟隨著占行簡一起把破敗的中心木堡拆毀,將還能用的硬木板一錘一錘打進山堡外側木牆的缺損處加以補強,之後又和老兵們一起搭築新的宿營帳篷,把里維拉伯爵送來的長矛和刀劍一件一件在武器架上架好,然後又設法點起了火盆和火把。他被動物油脂燃燒發出的臭味和黑煙熏得頭昏腦漲,又幾乎耗盡了體力,終於才在太陽落山之後聽到了副官用大鐵勺敲打鍋子發出的開飯號令。
士兵們撲向自己的晚餐,好像成群結隊的狼獾撲向受傷的獵物。少年兵們爭奪著熏魚,將黑麵包暴力的撕扯成碎片,又把扁豆湯糊糊灑的到處都是,就連莫里斯發善心特地關照他們的一個大南瓜不一會兒也就不見了。他們的大團長陳生,不,現在或許該改口叫他阿格尼·柯蒂斯,只簡單和柯蒂斯堡派來的監軍格里芬·達勒爵士一起吃了點麵包和蘿蔔。副官身體不適,被撞斷的胳膊還用一張白色的纏布簡單的吊在自己的脖子上,只吃了幾口自己的晚餐便回帳篷休息。營地的火堆噼里啪啦作響,鍋灶方圓都充滿咀嚼聲和吸溜吸溜啜飲扁豆糊糊的聲音。「怕是得有一天,你們能把威遠城大聖堂的自助餐廳老闆給吃窮。」占行簡評論道,「尤其是你倆,艾能奇跟彭易之。」
「有人來了。」艾能奇端著碗,透過火堆向山堡門外張望,少年時的獵人修鍊讓他的耳朵變得比常人靈敏許多,他甚至可以做到在山林中敏銳地察覺到野兔踏動落葉發出的輕微響聲,然後一箭就能貫穿野兔的腦袋。彭易之警覺地放下自己手裡的黑麵包,順手從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一柄鐵制單手劍。
第一個騎手踏著爛泥騎行進入了營地,手裡拿著火把,但令艾能奇感到放心的是他並沒有聽到這名騎手衣服下有鎖子甲和刀劍碰撞發出的輕微響動。他們一邊進來,艾能奇一邊默默數著數,一、二、三,一共有三名騎手,為首的騎手腦袋上戴著和里維拉的內侍一樣的尖頂帽,剩下兩名騎手戴著兜帽,腰間配著一把長劍,但並沒有穿甲胄。他們似乎並非惡意,艾能奇心想。
「諸神在上!」監軍格里芬·達勒爵士從阿格尼的身邊站起,大聲對來人說道,「以朱庇特的名義,我在和誰說話?」
「諸神在上!」舉火把的騎手回應了格里芬的呼喊,「這裡是阿爾格隆村的執政官喬伊斯!我們來到這裡,希望求見尊貴的柯蒂斯堡伯爵里維拉·諾頓之子,阿格尼·柯蒂斯!」
「我是阿格尼。」阿格尼放下他的湯碗,站起身來,一隻手扶在自己腰間的長劍上,「執政官喬伊斯,天色已晚,您來這裡是有何貴幹?」
騎手跳下馬來,把手裡的火把交給了身後的侍從,頂著一群士兵不友好的目光,一步步走向阿格尼,對阿格尼說:「早些時候我們接到了伯爵大人的通知,要我負責您和您的部下的糧草供應,並向您通報附近的匪情。可否借一步說話?」
「通報匪情?」艾能奇聳了聳肩,把湯碗從地上重新拿回了手裡,「怕不是來叫救命的吧。」
「當然沒問題,喬伊斯閣下!」阿格尼盡量表現出熱情的模樣,隨後將喬伊斯的一老一少兩名護衛安頓在火堆旁,和喬伊斯一起進了營帳。
士兵們和這兩名護面面相覷,但很快,兩名護衛就在熱扁豆濃湯和熏魚的招待下打開了心扉,和士兵們打成了一片。雖然沒有酒,但是對這兩個看起來似乎有點兒面黃肌瘦的護衛來說,這似乎已經算是一頓美餐。真糟糕,艾能奇心想,執政官出遠門要帶的護衛都餓成了這樣,阿爾格隆這個村子的糧食儲備已經是什麼樣子?今後還需要指望他們為自己的營地、自己的兄弟們供應糧草,他們又是否有能力讓他們不餓肚子?
「所以..阿爾格隆在哪裡?」彭易之把一塊麵包塞進嘴了,探過頭問那名較年老的持劍護衛。
「在山堡的東邊,東邊。」老護衛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的熏魚撕成方便入口的一條條,「那是個美麗的小村莊,我們在溪水邊耕耘,種出大麥和土豆,有時候也在執政官的許可下在山林中打些野物,每年還有好幾個盛大的節日,那當然是個美麗的小村莊——只要附近沒有馬匪的話。」
「呃?你說附近就有馬匪?」艾能奇把一勺扁豆湯糊糊送進嘴裡。
「嗐,就在北邊的採石場啊。他們把整個採石場的人殺光了,霸佔了那裡作為營地。幾日之前,他們才策劃了一場針對阿爾格隆的突襲。」小護衛插嘴說。
「諸神在上!」艾能奇不禁為他們感到可憐,「他們造成了.……呃,造成了什麼樣的破壞?那天的經過是怎麼樣的?」
「嗐,那是入夜之後發動的襲擊,我跟老喬伊斯就在他們攻擊點不遠處的馬廄里檢查大牲口的健康情況,之後便準備打更了;他們從村子北邊突襲進來,有二三十個人,都騎著馬,直奔糧倉就來了。老沃特跟他的兒子負責看守糧倉,這兩個可憐的夥計直接被他們一槍攮死在當場,在喬伊斯集結好村子里的壯丁趕到糧倉時,這幫動作快如閃電的野人已經把我們一半有多的糧食儲備扛上了馬;喬伊斯想要把糧食搶回來,誰知我們手裡的火炬成了他們指路的信標,他們瞎放了一陣箭雨,射翻了我們這兒五六個人,然後就逃之夭夭了。」老護衛把一條熏魚塞進嘴了,費力的咀嚼著說,「本來我們的糧食儲備就已經不多,要不是秋收在即,恐怕這個冬天我們就只能啃番薯葉和柳樹皮過日子了。」
士兵們面面相覷,火塘邊呈現出一種令人尷尬的沉默。最終,打破這種沉默的是塊頭最大、吃的也最多的占行簡,他抹了抹自己的嘴,問老護衛:「那我們的糧草供應……」
「發生了困難,是的。」老護衛嘆了口氣,「我們也不想委屈各位軍爺的肚子,但實在是沒有辦法。說實話,今天執政官來這裡就是想和諸位軍爺的指揮官討論這件事情,看看有沒有商量的餘地.……」老護衛的聲音越來越小,態度也放得很低。
「放心吧,我們的團..不,我們的大人不會為難你們村子的,這一點我可以跟你保證。」彭易之舔了舔嘴唇上留下的麵包渣,「他不是那樣的人。」
「真的嗎?那可太好了。」小護衛和老護衛不由得發出歡呼。
「你知不知道,採石場的土匪據點裡有多少人?」艾能奇思忖著,他們已經有了二三十匹馬,總人數如果超過了一百人的規模,恐怕這裡的五十幾個人全都派出去也無濟於事,更何況里維拉根本沒給他們送來什麼像樣的護甲,儘是些布面軟甲和輕型的鱗甲,唯一值點錢的就是七副防護面積少得可憐的鏈甲肩套了——即使是在少年兵時期,他們的裝備也不至於如此寒酸,至少共和國還能調撥軍費給他們一人配一頂頭盔和一個盾牌,或許還配一張十字弩。
「嗯……人數……這個,他們有兩百多人。」老護衛和小護衛沉默的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由老護衛先開口,「我們不想騙各位軍爺,但確實有這麼多人。」
這番話驚得占行簡差點把碗摔到地上,他瞪大了他的眼睛,在黑夜中的火炬照耀下活像一隻貓頭鷹成了精:「兩百人?諸神在上,這趕得上一支軍隊的規模了!難怪里維拉不樂意親自出面去處理他們,他們兩個打一個去揍里維拉的常備軍還能勻多出幾個來!」
士兵們再次陷入了那令人尷尬的沉默——他們不想死,至少不應該死在這種地方,死在和馬匪爭鬥的過程中。 ——
註釋①卡爾加里內戰:太陽曆1528年-1530年卡爾加里王國因大公主瑪拉與王太子雷耶斯爭奪王位而爆發的內戰,最終瑪拉派被擊敗,瑪拉·艾伯特公主流亡芬里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