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黎明從俄開阿諾斯河升起,穿著金紅的衫袍,把晨光遍灑給神和凡人。曉色中,塞提絲攜著赫法伊斯托斯的禮物,來到船邊,發現心愛的兒子躺在帕特羅克洛斯的懷裡,嘶聲喊叫,身邊站著眾多的夥伴,灑淚哀悼。」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

  當陸晴再次蘇醒的時候,他面對的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海水和對死亡的恐懼,而是一張柔軟、鋪了布面的稻草床。空氣中瀰漫著炭火和些許馬糞的氣味,讓他恍惚間以為自己身處的並非人世,而是冥王哈迪斯的府邸。但他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左臂肌肉的撕痛:毫無疑問,那是在拉陳生和劉峻辰上舢板時留下的傷痛。這讓他確認了自己仍然活著。

  「你醒了?」一個溫文的成熟男性聲音問陸晴。令陸晴感到驚詫的是,他所使用的是阿基拉古語,只不過語調和當時在玉港和北陸號上陳生教導他們的並不相同,這口音好似嘴裡卡著一口痰。

  陸晴搖了搖頭,努力想坐起身來。男人並不多問,從炭火上燒著的爐子里為他舀來一碗熱乎乎的雞肉湯。對不知道多久沒有進食、逃命的時候又幾乎耗盡了體力的陸晴來說,這碗混有洋蔥、蔬菜和雞肉的濃湯簡直可說是人間美味。他顧不得禮節,只大口大口喝著濃湯。

  面前的男人穿著黃綠雜色的緊身棉布衣衫,帶著一頂紅色的尖頂帽。這可不是在維桑見得到的服裝樣式,陸晴心想,他明白自己已經身處希羅。

  「所以.……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麼來歷嗎?為什麼一個只會說高等希羅語的少年會在一個風暴過後的清晨被衝上清河城①東一座漁村的碼頭?」男人繼續問著,「我和另一位文書都一致認為,你是一名流落的貴族,左胸那個紋身或許是你的家族紋章?但你不應該不會說拉札德尼亞普世語。你昏迷了三天,現在你醒了,我希望一切都能夠有答案。」

  「我不記得了,先……先生。」陸晴嘴裡嚼著雞肉塊,含混不清的回答面前的男子。

  「不是什麼『先生』,這又是哪個國家的說辭?扶桑人嗎?」男子搖了搖頭,「你應該稱我為『大人』,我是東奧彌爾王國治下的貴族,西德尼國王的文書。」

  「大人,對不起。」陸晴誠懇的道歉,「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到了這裡,之前的事情也幾乎都不記得了。」

  「或許吧,腦袋受到衝撞之後確實可能引起或長或短的失憶癥狀,至少宮廷醫生曾經這麼告訴我,可惜這個老頭子兩個月前已經被國王下令吊在城門口了。」文書說道,「那你告訴我,你還記得些什麼?」

  陸晴當然並非什麼都不記得,準確的說,他對之前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正因為如此,在玉港出發之前陳生在北陸號上對這些少年兵們的告誡仍然歷歷在目。

  「我知道我們這一次的航行可能遇到許多的不確定因素,也可能會遭遇不測。但是你們一定要記住,即使只有你們當中某一個人自己隻身抵達了對岸,也千萬不可以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可以向希羅的人們透露自己祖國的存在。如果希羅當真有著我們所不知道的魔法、技術或軍事力量,我們羸弱的祖國在他們的軍事實力面前就是一座不堪一擊的紙糊城堡。」

  我倒不如裝成個傻子,陸晴把嘴裡的雞肉咽下肚,心裡這麼想著。或許是他在漁村的時候,在自己已經沒有記憶的某個時間節點和人說了胡話,所以才到了這個地方?陸晴心想,我得問個明白。

  「文書大人,我確實什麼都不記得了。」陸晴放下碗,撓了撓頭。「我的名字,我的經歷,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是怎麼到了這裡?」

  「哦,我可憐的孩子,三天前,蘇克魯斯的漁民向清河城報告撿到了一個漂上岸的少年,左胸有著酒杯口大小的虎鶇紋身。這個少年似乎全身有多處撞傷和撕裂,發著高燒,一直在說胡話。漁民們用拉札德尼亞普世語和他對話,他卻一句都聽不懂。令人驚奇的是他卻用高等希羅語說出了一些很有條理的句子,那可不是漁民們能夠聽懂的語言,但那些漁民至少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語言——所以他們向清河城通報。西德尼國王日理萬機,政務繁重,自然不會理會這樣一個少年,便差遣我全權處理這件事情。」文書喝了一口水,接著向陸晴說,「這個少年被接來清河城之後又昏迷了幾日,現在你告訴我,這個少年究竟是什麼來頭?」

  「我……我真的不記得了,文書大人。」陸晴搖了搖頭。

  「唉……真是個可憐的孩子,讓我都不願意去懷疑你的身份。」文書沉吟了一會兒,「你會說高等希羅語,說明你也會識文斷字,我想我說的沒有錯?」

  「是的,大人。」陸晴說道。

  「正好,我需要一個抄寫員作為助手。但清河城能認字的人都已經有了自己的正經事,方圓十里又儘是些沒有文化的農民和漁夫。」文書點了點頭,「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留在這裡做我的抄寫員。當然,我需要提醒你,迄今為止你的食宿費用仍然需要清償,但我想你除了身上這身衣服之外應該什麼都沒有了。」

  「是的,我願意,大人。」這正是陸晴求之不得的結果!或許陳生都沒有他這麼好的運氣,陸晴心想。波塞冬留了他一條性命,而朱庇特為他打開了另一扇命運之門。能夠隱藏自己的身份,還在這裡找到了一份尚算體面的職事,不管再怎麼說,自己已經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

  晚些時候,陸晴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他打開窗,文書居住的塔樓正對著清河城城堡的小庭院,他能夠看到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拿著鈍頭木劍在演武場上互相切磋比試,角落的馬廄里也停放著幾匹馬。不管是士兵們穿著的甲胄或是馬匹,這些都是陸晴在之前的日子裡從未見過的東西,和他之前的日子裡接觸到的一切的一切都不相同。士兵們呼號著他們封君的名字,手裡拿著繪有金底紅劍家紋的盾牌在訓練場上揮汗如雨,斑駁的城牆根下,幾名女傭正在擔水;話說回來,這座城堡的城牆可真高啊,足可以和威遠城相提並論,雖然威遠城比起這座城堡要大得多。一時之間,太多的想法鑽進了陸晴的腦袋,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新世界,陸晴想著,一個人總比六十個人行動起來方便多了,既然他已經與陳生他們徹底失去了聯繫,甚至不知道他們現時究竟是死是活,自己就要為自己今後早作打算。

  至少,他的心依舊還是熾熱的。他還能夠清晰的回憶起禿瓢、彭易之、漆吳山和蒙鳩依人,他們經歷過的那些事情都不是虛假,而是他觸手可及的真實。即使就剩下他一個人到了這裡,他們曾經發下的誓言也絕不會變成空話。就算只剩他一個人,他也要在這裡闖出一番成就,把這裡更加先進的技術,那些他從未見過的堅韌甲胄和迅捷馬匹帶回維桑,讓自己的祖國有足夠的能力向蒙鳩依人血債血償。

  「想什麼呢?小子?」文書從背後拍了拍陸晴的肩膀。「盯著城堡庭院都半天了,之前沒來過這種地方嗎?」

  「啊……啊,對的,對的。」陸晴意識到自己看的入迷,連忙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來掩飾尷尬。「倒也不是說沒見過,我想我應該是見過的,只是記不太起來了。」

  文書聳了聳肩,說:「如果只是讓你放放風就能讓你想起來什麼事倒是也值得;好吧,孩子,既然你記不起來那些事情,我倒是可以幫你介紹一下這個地方,以及你需要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你必須知曉貴族之間的規矩,明白城裡每一個貴族和他們的身份以及侍奉他們時相應的禮節,希望你能把我教給你的東西全部牢記於心,在小貴族面前失禮或許只需要一個道歉就能消弭彼此之間的誤解,但是這兒是東奧彌爾王國的都城,只消在國王或者哪個爵士老爺面前說錯了一句話,你的腦袋就得掛在城門上了。」

  「啊……是這樣的嗎。」陸晴有些咂舌,「這裡的等級規矩還真是……挺森嚴的。」

  「不是『是這樣的嗎』,我的孩子。」文書搖了搖頭,「你得回答『我明白了』或者『是的』。看來需要教你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所幸你只是在和我交談,好吧,孩子,既然你什麼都不記得,那我必須賦予你一個名字,一個稱謂,一個能讓你自己明白別人在呼喚你的稱呼。你有什麼比較好的主意嗎?」

  「或許我可以叫『阿基拉』?」陸晴一時間想不到,於是說出了這個名字。

  「不,這可不行,我的孩子。」文書伸出一根手指頭在空中擺了擺,回決了陸晴的意見。「這跟古書裡面那些英雄們的名字很相像,你只是我的助手,可不能起這麼個褻瀆神明的名字。依我看來,既然你是被蘇克魯斯的漁民撿到的,那我不如就叫你蘇克魯斯好了,也還朗朗上口便於記憶,你說怎麼樣,孩子?」

  「好的吧,我聽您的,我就叫蘇克魯斯。」

  陸晴順從和老實的姿態讓文書很滿意,文書接著說:「好吧,除了貴族之外,還有一些人你得打起精神,在他們面前同樣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雖然他們不是貴族,但惹怒它們的後果或許比惹怒一個貴族嚴重多了:他們就是國王的宮廷術士。」

  「宮廷術士?」陸晴有些摸不著頭腦,「這種人是做什麼的?」

  「你聽過魔法嗎?我的孩子。」

  「啊……當然還是聽過的。」陸晴皺了皺眉頭,他一直以為那些超自然的力量只存在於酒館里吟遊詩人的七弦琴中,或是落滿灰塵的羊皮紙古籍里。即使是在他自己的祖國維桑,最近一次他聽說到這樣的東西還是維桑共和國的光祿卿,一個姓李的中年男人發動祈水遁術在蒙鳩依帝國後方引起了大規模的水災,但那再怎麼說都已經是第一次阿基拉南北會戰期間的事情了。在希羅同樣也存在著這樣超自然的力量嗎?

  「很多人覺得他們不過是江湖騙子,只是地位混得比較高,但那不過是略通讀寫的市井小民自己的主觀臆斷。但凡任何一個稍有學識的人都不會否認魔法和鍊金術的存在,『肅正之戰』②和『黑金之戰』③遺留下來的禍害迄今為止也還在希羅北方的某些地區為害人間,只不過他們生活在相對平靜的卡爾加里,所以他們不相信。但這些東西都是實實在在的記載在我們的歷史典籍當中的。」文書緩慢的向陸晴敘說著,「所以,當你在宮廷里碰到這些穿著兜帽黑袍的術士時……」

  肅正之戰?黑金戰爭?陸晴愈發摸不著頭腦了,這些都是他從未染指的歷史,他對此一無所知,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文書,只能似是而非的點著頭,附和著面前的這名小貴族。

  「所以當你碰見他們時,一定要表現的儘可能禮貌、恭敬,即使是最有權勢的諸侯也不會傻到去招惹這些術士和法師,他們甚至都不用打響指來搓出一個大火球,只消用一點點烏頭鹼毒和烏鴉血的混合物,下在這些大人們的餐點裡,甚至只是在擦肩而過時塗抹在他們的衣服襟角上,不消幾個時辰,你就看吧——這些可憐的貴族必死無疑。」

  「啊……原來是這麼可怕的嗎?」

  「對的啊,我的孩子,就是這麼可怕。」文書努了努嘴,「在宮廷里工作,會讀會寫,會用高等希羅語這種尊貴的語言和別人交流是決然不夠的,你必須保持最基本的敬畏,對權力的敬畏,對主上的敬畏,還有對這些披著黑袍的神秘人士的敬畏,這些都缺一不可。」

  「我將要侍奉的主上,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呢?」陸晴不禁問道,他敏銳地察覺到文書每次提起他所侍奉的主上時,言語里總是閃爍著一股隱晦的畏懼,即使在討論著那些用一點點毒劑就能置人於死地、打響指就可以搓出大火球的黑袍術士時,這樣的恐懼都不曾出現。那言語就好像他的國王並不是一個戴著金冠、披著紅袍的領主,而是一個吃人的怪物。

  「啊,我們的主上,東奧彌爾王國唯一正統的國王,西德尼·拉羅斯國王——願亞特蘭蒂斯正教諸神保佑他的統治長久而和平,他是我們的主上,也是為我提供食宿、支付我金錢和給予我貴族地位的人。」

  「我知道這位……呃,西德尼國王,是我們的主上。」陸晴艱難的用自己還不很熟悉的高等希羅語拼出國王的名字,「我的意思是說,我希望能夠知道這位國王的性格,平時的為人處事。他是一位怎樣的國王?」

  文書盯著他的臉,停頓良久,一字一句的說:「蘇克魯斯,我知道你不是個壞孩子,待人處事也有禮貌,或許你出身在一個有教養的小貴族家庭,以後你也值得擁有一份不錯的前程,所以我不希望你像城門上掛著的那些倒霉蛋一樣英年早逝。我和你說的別的話你都可以忘記,但是一定要記住:在這座清河城,千萬、千萬、千萬不要招惹到東奧彌爾王國的國王。」 ——

  註釋①清河城:希羅世界東南方山地地區東部的東奧彌爾王國都城。

  註釋②肅正之戰:太陽曆490年,芬里爾帝國在和埃塞克斯諸國爆發全面戰爭「肅正之戰」,這場戰爭對希羅世界產生了長遠而深重的影響。

  註釋③黑金戰爭:太陽曆141-153年,埃塞克斯大酋長「血環」佩德羅·瓦格納和阿波羅國王「暴君」哈維·西塞羅因西埃塞克斯的金礦礦脈地產的爭議和著名的鍊金術師公會「赫爾墨斯學會」從芬里爾出逃而互相對立,最終釀成希羅大陸史上首次大規模全面戰爭「黑金之戰」。這場戰爭最終因為佩德羅被哈維雇傭的刺客刺殺,埃塞克斯大酋幫被肢解而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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