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麼來什麼,楊鈞果然問出一句:「你是如何知道沃野和武川兩地可能出事的?」
高歡臉上裝的若無其事,實則內心得意的說:「卑職是二三兩幢的幢主,麾下六百鎮兵,治下五萬鎮民。每天除了關心他們的衣食住行外,更主要的是操心邊境是否安寧。為此,卑職甚至動用了我家娘子的嫁妝,才勉強組織了幾十人的輿情搜集小隊,常年深入蠕蠕探查軍情民意。人吃馬嚼,收買線人,頗費財帛啊!將軍,不謙虛的講,如今蠕蠕那邊發生的大事小情,都難逃卑職的眼線。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自五月開始……」
正當高歡得意洋洋的想要大肆賣弄自己的功績之時,楊鈞忽然聲色俱厲的沖著一臉得意的高歡怒吼道:「誰叫你多此一舉了?」
這一嗓子不僅將高歡吼得啞口無言,怔在當場,就連楊侃也覺得莫名其妙。
只見楊鈞橫眉立目繼續吼道:「簡直是昏了頭了!誰給你的權力,去干那些下三濫的勾當了?鼠目寸光,不堪重用的東西,氣死老夫了!」楊鈞拍案而起,疾步走動,花白的鬍子隨著他帶起的風飄動。
高歡愕然的問了一句:「卑職做錯什麼了嗎?」
楊鈞氣呼呼的斥責道:「還做錯什麼了,虧你說得出口!你這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高歡道:「將軍何出此言?對敵偵查,料敵先機,方能有備無患,不是這樣的嗎?」
楊鈞恨鐵不成鋼道:「那是指雙方處於敵對的情況下。蠕蠕現在是我大魏藩屬,睦鄰友邦。阿那瑰是陛下新近冊封的蠕蠕王,並朔方郡公,怎麼能按敵人對待呢?你這腦袋裡能不能有點大局意識?唵?是不是除了擺弄那些奇淫技巧,就知道飽食終日?唵?……虛有其表,馬糞蛋蛋面面光,真箇是聞名不如見面……」最後一句鄉野俚語,楊鈞是小聲嘟噥出來的。
一旁發怔的楊侃,聽楊鈞一氣之下連家鄉俚語也出來了,忍不住嘴角一咧。心說,看來叔父是真的生氣了。不是說好的,只是嚇唬這小子嘛,幹嘛真的生氣?
楊鈞發了一頓火,心緒稍稍平緩了一些,這才語重心長的解說道:「眼下我大魏國力日衰,朝野上下內耗嚴重。新皇登基以來,前朝欲孽四處作亂,反叛勢力暗流涌動,豪強世家暗通款曲,朝中勛貴各有盤算。隴西、關中、燕趙、齊魯,多地多次爆發民變。這種情況下,如果北部邊境再不穩定,朝廷拿什麼來應對嘛!」
「……這些年來,朝廷以舉國之力應對南梁蠻子,如今依然是犬牙交錯,哪還有精力兩面開戰?南梁那邊已經穩住了陣腳,我們再也不能像開戰之初那樣,一日幾十里的突進了。前些日子朝廷傳來邸報,揚州戰事膠著,我方不斷失去戰略主動。估計長孫將軍現在已經愁白頭了吧。士業剛從南線調來不久,那裡的情況他最熟悉。」
楊侃點頭表示將軍說的是實情。
「……所幸去年入秋以後,蠕蠕汗庭禍起蕭牆。如今更是國家解體,子民迸散,我國北部邊境的威脅基本消除了。年初,陛下之所以敕封阿那瑰蠕蠕王,並朔方郡公,目的就是要扶植他做大魏的傀儡,統轄剩餘的五六萬殘兵散民,替我國抵擋來自高車人的威脅。如此難得的大好局面,你卻自作聰明,無事生非,真是愚不可及,愚蠢透頂!枉我還以為你胸懷錦繡,心有乾坤。現在看來,你只配做一個商賈賤坯,實在難堪大用!」
「……你以為朝廷將老夫從華洲刺史任上調來懷朔鎮是為什麼?就是不想北部再起邊患,集中力量應對南朝。現下朝中有人奏請朝廷「改鎮為州」,化武威文,和睦諸邦。老夫的使命正在於此。」
「……你以為老夫遲遲不對你動手又是為什麼?唵?……若不是士業多次向老夫舉薦,說你對軍政兩方面事務都有獨到見解,而且手段新穎,處事公正,心繫蒼生。未來鎮改州以後,或許可以協助老夫造就一番驚世偉業。以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再有十顆腦袋,也不夠老夫砍的!」
「……還有,你鼓搗的那個狗屁華北貿易商行,充其量就是一個手工作坊加臨街門面的小兒把戲,能有多大出息?百斗金銀,萬頃良田,老夫都不放在眼裡,焉能覬覦你們一幫紈絝子湊合出來的一個規模稍微大些的雜貨店?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用你那豬腦子想想,老夫家學淵源,舉秀才出身。上三代均為大魏高官,深受皇恩澤被,豈能與商賈賤業為伍?老夫放任你胡作非為,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一塊治世安邦的材料。這些天,士業不斷在老夫耳邊替你吹噓,說你是不世出的奇才,有宰輔之能。現在看來,言過其實,不過爾爾。」
說到這裡,楊鈞看了一眼楊侃,眼神中顯然有責怪的意思。楊侃則神色慘然的樣子,好像是說,我也沒想到高歡這小子這麼不守規矩,自作主張,自以為是,自大自傲……
二楊暗中眉來眼去,並沒有逃過高歡的觀察。他只是有些糊塗,一位鎮將,一位長史,口口聲聲要自己交出貿易商行,交出鑄幣技術,擺明了是要藉助公權力侵吞個人財產。怎麼說著說著,就高大上了呢?
聽楊鈞一番「義憤填膺」的責罵,好像是說,針對他的這一切操作,背後的始作俑者是楊長史,他這位鎮將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早在他到任懷朔鎮將之前,楊侃就已經通過書信,極力向他推薦自己。
回想起來,楊侃調任懷朔鎮軍長史之前,好像在汝陽王元悅麾下擔任騎兵參軍。……不對不對,印象中,他是給揚州刺史長孫稚當幕僚,具體職務應該是錄事參軍。去年春節前,他陪長孫尚秘密調查自己時,好像已經在揚州刺史名下供職了。……算了算了,此事以後有時間,須好好問問錦娘那妮子。長孫尚和長孫稚究竟什麼關係,至今還是個迷,太不應該了!
等等,楊侃憑什麼給楊鈞寫舉薦信呢?而且楊鈞還信了他的鬼話?難道他倆私交甚深?家族世交?忘年之交?官場之交?
要說,以汝陽王元悅的身份,或者以長孫家在大魏朝呼風喚雨的底蘊,舉薦楊侃來懷朔鎮給楊鈞當長史,這事不算難。難就難在,楊鈞有「開府授印」之權。他可以自己任命自己的屬官僚佐,只需向吏部備案即可。沒有特別條件,楊鈞不可能讓汝陽王或長孫家,把手伸進自己的褲襠里胡攪蠻纏。政治站位這種事,選錯了位置會出人命的!楊鈞久歷官場,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兇險。除非他們是一個陣營的。
聽他倆的口音,好像是陝西一帶的。濃郁的關中強調很有特色。那首著名的華陰老腔怎麼唱來著?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金疙瘩銀疙瘩還嫌不夠,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後,沒料想把肚皮挺在前頭……
……等等,弘農華陰,華陰楊氏。卧槽,這兩人會不會是同宗同族的親戚啊?楊鈞有一位族兄好像叫楊播。而楊侃的父親正是楊播,字元休,改字延慶,弘農郡華陰縣人。舉秀才出身,初授中散大夫,歷任給事中、龍驤將軍、員外常侍、衛尉少卿、太府卿,遷侍中、華州刺史,封華陰縣開國伯。曾隨軍大敗柔然,南征淮河,平定泉榮祖起義。直方居性,為外戚高肇所忌,令御史王基彈劾,罷官為民。高肇伏誅后,冤屈斯理。
想到這裡,一臉懵逼的高歡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合著二楊是叔侄啊!你爺爺的,瞞的我好苦。自己的記憶中,楊鈞和楊侃,單拿出來都有些印象。從來沒有將二人放在一塊想。如果她倆是叔侄,便能理解楊鈞到任懷朔鎮將這幾個月,對自己這個所謂離經叛道,以不正當手段獲取職位,鑽研奇淫技巧,鑽營商賈之道,卻不務正業的幢主不聞不問的理由了。即便各種舉報堆積如山,他也不砍自己的項上人頭,原來是楊侃從中調和的結果啊!楊鈞只不過是從頭至尾一直在暗中觀察自己。
這叔侄倆,可真夠「壞」的!
看來,結束這場危機之後,要好好查查二楊的底細。歷史上,叔侄兩人好像都死於非命。整個弘農楊氏也差點兩次被滅族。不出意外的話,楊鈞應該死於三年後的懷朔保衛戰。楊侃應該是死於十年後爾朱天光的報復。
楊家人心地善良,不能就這麼英年早逝了。就沖叔侄倆出於愛惜人才,花費這麼多心思考驗自己的人品能力,其情感人,其心可嘉。老高就費點心思,救下你們兩條命吧。誰叫我菩薩心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