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楊侃從中調和,高歡也盡量解釋,楊鈞心裡的疑慮總算被打消了。
六百名鎮兵,未經鎮將下令調動,就不聲不響的到了鎮軍府眼皮子底下。如此越軌行為,說你高歡意圖不軌,已經是很給面子了。直接給你扣一頂意圖謀反的大帽子,就地正法也不為過。所幸有楊侃從中圓場,高歡又是以鎮兵巡邏拉練為由搪塞,算是勉強過關了。但是,老頭依然一副不爽的樣子,翻著白眼看高歡,怎麼看怎麼覺得不順眼。
高歡一臉訕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卑職的錯。本以為將軍慈眉善目,定有海納百川的胸懷。不曾想,您老人家也小肚雞腸。嘿嘿嘿……」
「你少嬉皮笑臉!目無尊長的東西,虧老夫替你操心……」楊鈞嗔怒道。
「卑職認錯!正如您所說,阿那瑰那孫子乖巧聽話,斷不敢捋您老人家的鬍鬚。婆羅門也一樣,有勇無謀,草原野驢一匹,借他兩個膽也不敢踏入大魏寸土。我錯了!」高歡道。
聽高歡夾槍帶棒,明捧暗損,毫無道歉的誠意,楊鈞氣得真想砸了茶杯,拍屁股走人。可想想自己的身份,實在不該被這個市井無賴的幾句話就氣走。穩了穩情緒,乾脆不再說話。那意思不言自明,是把接下來的話語權交給長史楊侃了。至於談什麼內容,談到什麼程度,他不離開,當然是要在關鍵時刻拍板定奪的。
說到底,楊鈞是名正言順的懷朔鎮軍政第一人,並且手裡握有「開府授印」之權。就他本人的人品和能力來說,整個大魏朝也算是佼佼者之一。
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高歡不僅知道眼前的這個楊鈞,還知道歷史上那個楊鈞。六鎮起義當中,楊鈞是唯一一位領導全鎮軍民,誓死堅守鎮城長達一年之久的邊鎮將領。可見老楊這個人並非稀鬆軟蛋,他有他的驕傲,更有他的堅持。不管「六鎮起義」是正義的,還是非正義的,老楊都不該死在宵小手裡,而且死的那麼不值。
高歡想救下這個人。論能力、論才華、論人品、論行政經驗,不僅楊鈞是難得的治世人才,就連楊侃,也比自己手下的那些「出口成臟」的傢伙強多了。如果能有二楊幫助自己打理眼下的這點家當,他可以放心大膽的當甩手掌柜了。行政管理是一門科學,絕不是那些靠喝茶、看報、溜須拍馬耗時間的庸吏所能代表的。
心裡有了這樣的念頭,高歡才不惜被關禁閉,甚至不惜處在被圍城的困境中。這麼做,只為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和楊鈞進行一次深刻的談話。畢竟,挖大魏牆角的勾當,不那麼光明正大。以自己現在的「齷齪形象」,談早了,楊鈞會把自己當神經病。不僅眼前的政治經濟地位保不住,能不能在懷朔地面上廝混都難說。談晚了,按照慣性定律推定,楊鈞弄不好又會死在某個宵小之徒手裡。
從情勢上看,阿那瑰和婆羅門即將挑起的這場戰亂,和歷史上破六韓拔陵挑起的六鎮起義有許多相似之處。所以,高歡很擔心楊鈞的宿命依然如舊。另外,也只有通過戰爭這樣的絕對冷酷方式,才能讓楊鈞這樣的封疆大吏真正冷靜下來,思考國家和自己的前途命運。
楊侃感覺氣氛緩和的差不多了,接著高歡剛才拋出的話題說:「高歡,不是我說你,楊將軍不僅是你我的上官,也是我們的父輩。在尊長膝下謙卑有禮,這是我們這些做下屬和做晚輩的榮耀。你可倒好,夾槍帶棒,沒大沒小……算咧算咧,懶得說你咧。」最後一句,陝西冷娃的口音下意識的溜了出來。
楊侃這幾句玩尿泥長大的朋友口吻,將高歡教訓的一愣一愣的。正一臉不爽的楊鈞聽后,感覺心裡舒服了不少,面色也隨之柔和了。
楊侃趁熱打鐵道:「我來懷朔鎮擔任長史一職,時日雖不多,但是,耳朵里聽到最多的就是你高歡的大名。也許你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兇險吧?實話告訴你,若不是有將軍護著,幾個月前你就該命赴黃泉了。」
高歡愣怔的盯著楊侃,不明白他這麼危言損聽是幾個意思。
楊侃白了他一眼道:「別那麼看著我,以為我嚇唬你啊?想想這一年來你都幹了些什麼,所犯下的罪責夠不夠殺頭?哼!將軍念你心存善良,治軍有方。出任二三兩幢軍政主官不到一年,轄內民心思定,軍心思穩。搞了不少基本建設,修繕了五原古城和幾座鄣塞。特別是操辦的幼童教育,深得將軍嘉許。在你治下,就連不少孤兒寡母也有了自食其力的機會。總的來說,你管轄的五原和支就兩地,確實安定有序。農牧產出豐盈富餘,邊境巡邏重新啟動。更值得讚許的是,你自覺自愿的替鎮軍府分擔壓力,收攏了三四萬失地流民。雖然在戶籍一事上違法操作,卻也是出於善意,情有可原。……諸如此類的事情還很多,楊將軍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呃……請楊長史說但是,我想聽轉折后的意思。」高歡口氣輕挑的來了一句。
楊侃不搭理他的調侃,與楊鈞交換了一下眼神,接著說:「但是,懷朔鎮有人舉報你巧立名目,巧取豪奪,以權謀私,以勢壓人。說你豢養私兵,意圖謀反。說你勾結蠕蠕,出賣大魏。如果把舉報羅列的罪名落實到你名下,哪一項罪名成立,都能砍了你的項上人頭。」
「……嘶……所以呢?」高歡問。
「所以,你要感念將軍對你的不殺之恩。……那個……把華北貿易商行交給鎮軍府吧。另外,你養的那些私兵,一併交回鎮軍府,作為將軍的親兵使用。這兩件事太招搖了,不做處理,將軍沒法向全鎮十數萬軍民交待。」
「……嗷……還有嗎?」高歡問。
「還有……就是你私自鑄幣的事,一併做個了結吧。……唉!你可真是膽大包天。懷朔鎮的所有匠作,都是軍籍在冊的累世軍戶。沒有鎮軍府許可,任何情況下都不得為私人做工,難道你不清楚嗎?雖然近些年軍紀有些渙散,但不等於軍紀不在。身為老軍戶,你比誰都清楚其中的規矩才對,何以知法犯法?」楊侃說到「鑄幣」一事時,沒有從貨幣發行切入,而是從匠作軍戶的角度出發,避重就輕。他這是為哪般?難不成不想讓楊鈞明白貨幣發行的重要性?
說來說去,還是華北貿易商行和貨幣發行惹的禍。問題是,這兩項營生交給鎮軍府以後,自己還混個屁啊!養家也罷,養兵也罷,沒有白花花的銀子,一切都白搭。聽楊侃的口氣,這一切楊鈞已經謀划很久了。鎮民舉報的話純屬瞎扯淡,欲加之罪的小把戲而已。
「二位長官,剛才所說之事,卑職聽明白了。容我好好想想,先不著急。眼下迫在眉睫的不是此事,而是打仗的事。容我……」
楊侃打斷高歡的話,臉色稍顯不悅的說:「高歡,我提醒你,別抱著金子跳井,要錢不要命!楊將軍頂著各方壓力給你留出一條生路,別不識好歹。」
高歡說:「我知道。正因為感恩將軍,我才要說打仗的事……」
楊侃不給高歡說下去的機會,接著說:「……你雖身處北鎮,但也該放眼天下。我告訴你,眼下除了南部邊境魏梁對峙外,其他屬國均安分守己。楊將軍主政懷朔之後,勵精圖治,保境安民。今年的秋糧按三七分成,已經全部歸倉儲備。馬場的軍馬,膘肥體壯,種群存活率大幅提升。鎮民上繳的牲畜頭數,足足比以往多出兩成。十數萬懷朔鎮民安居樂業,地方宗族勢力歸心朝廷。當下的懷朔鎮,民心安穩,地方安定,你這急不可耐的打仗之說,究竟從何說起?楊將軍已經說了,阿那瑰也罷,婆羅門也罷,都不足為慮。還有誰能讓你心緒不安?」
聽楊侃如此說,高歡心裡一陣凄涼。看來,這兩人不把自己那點家當弄到手是不會罷休的。眼下北鎮民不聊生的局面,在楊侃眼裡已經是國泰民安的盛世景象了嗎?不會吧?全鎮糧食儲備僅夠半年嚼巴的,這叫吃穿不愁?我替你們收攏了三四萬流民乞丐,才避免了無數次的饑民暴動,這能叫民心穩定?地方豪強,貴戚酋帥,差不多將戶籍鎮民都變成私人武裝了,這也叫歸心朝庭?這兩傢伙究竟是閉目塞聽,還是對「盛世」一詞有誤解?
沒錯,懷朔鎮今年是不缺糧了。可那是老高我通過私人關係,將沃野豐產的餘糧差不多都倒騰到懷朔鎮了。否則,有錢你都買不到糧食。
「二位長官,要不這樣吧。你們實在不信卑職所言,那就即刻派出斥候,去武川和沃野查探一番,看看我的擔心是杞人憂天,還是危險臨近?」高歡本不想挑明了說,他最怕楊鈞問他是如何知道的。那意味著,他高歡背著鎮軍府豢養私兵的指控是成立的。
擔心什麼來什麼,楊鈞果真問了一句:「你是如何知道武川和沃野可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