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上午,懷朔鎮鎮將楊鈞的辦公室里,楊鈞、楊侃、高歡三人坐在一起,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二楊神色平淡,衣著隨意。反觀高歡,身後站著兩位臉色冷漠的帶刀護衛,很明顯,此時的他並非自由之身。
今天是他被關禁閉的第四天,終於等到了楊鈞召見,或者叫提堂審問。奇怪的是,楊鈞只叫來長史楊侃相陪,那位令人討厭的周正沒有在場,也沒有安排軍吏在一旁記錄。現場氣氛不算森嚴,但也不像老友重逢那般熱情。
衛兵將高歡押進來時,楊鈞恍若不見,自顧自滋遛滋遛的低頭喝茶,樣子看上去像在沙漠里走了三個月。一旁的楊侃也沒起身迎接,只是提了提衣擺,象徵性的撣了撣灰塵,然後示意衛兵將高歡安頓在對面的椅子上落座。
被關了三四天,每天只給兩個米糠窩頭,一碗白水或野菜湯,高歡依然紅光滿面,神采奕奕,這讓楊侃不僅暗暗佩服。見微知著,僅僅這麼一個小細節,足以說明高幢主平日強健體魄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懷朔鎮人人都知道,現在的高歡可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綾羅做賬,貂裘為衣,生活豪奢得一塌糊塗。可這傢伙被關在後院的黑屋子裡三四天,吃不飽,睡不好,蚊子叮,蟲子咬,怎麼還能如此精神抖擻?唯一的解釋就是,身體底子好,耐糙磨。
決定召見高歡之前,楊鈞和楊侃預先溝通了一下。理論上講,楊侃是楊鈞的僚佐屬官,一切都要依楊鈞馬首是瞻。
當然,楊鈞拿捏高歡的目的,並沒有瞞著楊侃這位新任長史。楊侃從魚米之鄉調任懷朔鎮這等苦寒之地,真正的目標也是沖著高歡來的。所以,二楊在拿捏高歡這件事上一拍即合,但誰也沒有取其性命的意思。楊鈞是通過幾個月的明察暗訪,深刻認識到高歡這人不好拿捏。而楊侃年前就知道了高歡的實力和脾性,這傢伙根本不是威脅幾句就認慫的人。究竟該如何下手,才能讓高歡服服帖帖的跟自己一起,走向一個更加廣闊的政治舞台。在收拾高歡這件事上,楊鈞的目的反倒單純的多。
看著楊鈞和楊侃在自己面前的刻意表演,高歡心裡明白,二楊今天怕是要袒露心懷了。
昨天晚上,呼延狼委派塔西回來,將伏擊蠕蠕人的經過以及他分析阿那瑰和婆羅門可能的陰謀等情況做了詳細彙報。聽完塔西的彙報后,高歡對當前情勢更加清晰了。同時也為呼延狼的快速成長感到欣慰。
臨時決定讓呼延狼統帥少年營的新兵在武川與懷朔之間設伏,並不是他能掐會算。而是他忽然想起歷史上的「六鎮起義」。據說,六鎮起義爆發后,當時的鎮將就是眼前的楊鈞,因為不熟悉懷朔鎮的地形,沒有派兵封堵這條山谷。結果,懷朔鎮被起義軍抄了後路,從而變成一座沒有救援的孤城。之所以派呼延狼在此設伏,本意是鍛煉呼延狼的統兵能力,也是預防阿那瑰利用了這個缺陷。沒想到歪打正著,呼延狼提前破壞了阿那瑰的一個陰招。根據塔西的彙報,伏擊戰打得乾淨利索。兩千少年營官兵毫髮未損,四百蠕蠕騎兵盡數被殲,勝的毫無懸念。特別是呼延狼的指揮才能,可圈可點。
高歡坐定后,楊侃開玩笑說:「高幢主獨處這幾天,心情一定不錯吧?」
高歡喝了一口茶,接著楊侃的玩笑,開起了二楊的玩笑:「托二位長官的福,食物可口,床榻潔凈。蛙鳴為歌,犬吠為曲。冥想天地之理,苦思人間正道,所得頗豐,所得頗豐啊!高某在此謝過二位長官的照拂,他日必有厚報。」
聽他這麼調侃,本來穩重有度的楊鈞也不禁失笑道:「不為人子的東西……在老夫面前也敢自稱高某,哼!」
楊侃見高歡性情如此豁達,卻又內心驕傲,不禁心生佩服,便呵呵一笑說道:「坊間傳說你高歡仗義疏財,心胸開闊。可聽你剛才之言,說要找機會報復回來。如此小肚雞腸,難不成坊間傳言有誤?」
高歡也笑笑說:「街頭巷尾的議論楊兄也信?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禮尚往來,乃我華夏傳統禮儀。高某出身軍戶,性情確實粗俗了些。但尊老愛幼,敬畏尊長的道理還是知道的。對於兩位長官的熱情招待,高某感佩於心,豈能失禮?」
「哼!油腔滑調的坊間傳聞倒是沒有失真!老夫還以為你身為渤海高氏一脈,又是鐵骨錚錚的高謐高御史的嫡孫,怎麼也應該有幾根傲骨。不曾想,你一身匪氣,三分市井,哪裡有鎮軍中級軍官的樣子?……」楊鈞的話聽上去像責罵,但從他的表情上看,分明沒有生氣。
楊侃則笑眯眯的說:「高幢主自幼失去祖蔭護佑,全憑自學成才。這話好像是你自己說的,對吧?」
高歡道:「沒錯,是我說的。棟樑之才不敢說,小聰明還是有一些的。」
楊侃道:「高幢主可知,小聰明用不到正道上,會惹火燒身的?」
高歡怔了一下,感覺楊侃話裡有話。他看著楊侃,沒有接話。
楊侃則接著剛才的話往下說:「你將二三兩幢調來講武台舊營房隱蔽駐紮是幾個意思?是小聰明,還是大智慧?」
高歡笑不出來了。很顯然,自己的一舉一動,二楊了如指掌。但不知道,他們了解的情況,只局限於二三兩幢的鎮兵,還是包括其他內容?如此說來,二楊並非無能官僚。他們既然知道二三兩幢的動向,想必阿那瑰的一舉一動也應該是清楚的。想到這裡,他語氣平和的說:「既然如此,二位長官應該明白卑職調動兵馬的原因吧?」
楊侃說:「猜到一些,但不敢肯定。總不至於是打算威脅我和將軍吧?」
高歡道:「楊長史覺得卑職有那麼蠢嗎?」
楊侃沒有接這個話茬,而是轉了一個話題道:「高幢主,別卑職卑職的自謙好嗎?你可以在將軍面前自謙,在我名下就免了,楊某消受不起。」
高歡被楊侃帶偏了節奏,只能順著楊侃的意思道:「我這自傲不對,自謙也不對,難不成還能和二位長官稱兄道弟?」
楊侃趕忙擺擺手說:「將軍是長輩,斷不可造次。至於我嘛,高幢主肯賞臉,求之不得。」
高歡沒弄明白楊侃究竟要幹什麼。心說,這兩人眉來眼去,一唱一和,難不成想賣了自己,還要幫著他們數錢?想到這裡,故意把話往狠了說:「呵呵呵……楊長史,有話直說吧,無須兜圈子。天塌下來,高某扛著。想砍高某的頭,砍了便是,何必又想吃葷,又怕噁心?」
楊侃看了一眼楊鈞,見他微微頷首,給出一個肯定的眼神。轉回頭來說:「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天也塌不下來。砍頭的事嘛,以後再說。」
高歡大致明白這兩貨是什麼意思了。他也不想和他倆兜圈子了,直接了當的說:「二位長官如果沒有急事,還是聽卑職說說打仗的事吧。」
楊鈞眉毛一擰,眼神冷峻的看向高歡,一字一頓道:「打仗的事?你想幹什麼?難道你隱蔽在講武台的鎮兵,果真是心懷不軌?」
楊侃聽楊鈞如此說,急忙勸說道:「將軍切莫誤會,高幢主絕不會有此想法。」
高歡倒是沒有因為楊鈞的態度著急,仍然一副平淡的語氣道:「楊將軍,楊長史,卑職要說的打仗,並不是要針對二位長官圖謀不軌,而是針對阿那瑰和婆羅門計劃的一場大陰謀。」
「他能有什麼大陰謀?憑他在邊境搜羅的幾千舊部,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犯我北鎮?笑話!當我楊季孫這個鎮將是擺設?」楊鈞的語氣豪邁霸氣,充滿了對阿那瑰的蔑視。
「是啊、是啊,阿那瑰年初才受陛下冊封蠕蠕王兼朔方郡公,身邊不過五十名護衛。歷時半年時日,也不過收攏起五千散民,哪裡就敢冒犯我大魏天威?」楊侃適時補充道。
高歡不疾不徐的說:「二位長官有所不知。阿那瑰是沒有能力侵犯北鎮的。可婆羅門的實力猶在。麾下控弦之兵不少於五萬。倘若他二人合兵一處,冒死一搏,說不定真能給我們造成大麻煩。」
「五六萬控弦之兵又怎麼樣?當年蠕蠕強盛之時,僅戴甲精騎就五十餘萬。太祖皇帝兩路夾擊,橫掃萬里大漠。經此一役,蠕蠕衰弱八十餘年。現如今的蠕蠕汗國,國主逃亡,子民迸散,諸侯爭權,一盤散沙。孱弱的像風擺楊柳,還敢兵犯我國?哼!借他幾個膽!」楊鈞越說越豪邁。
高歡忽然感覺哪裡不對。剛才楊侃提起二三兩幢隱蔽講武台駐紮,難道另有其意,是自己誤會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