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小時候,應該是夏天小時候曾聽過一個民間寓言,說的是老虎向貓拜師學藝的故事。
啟初,老虎為了向貓學到真本事,姿態放得很低,謙虛有禮,勤奮好學,並對貓師傅百般討好。等捕獵技術盡數學到手之後,老虎第一個實習捕獵的對象就選中了貓師傅。追逐的過程中,貓咪蹭的一下竄到樹上。老虎不會上樹,想吃了師傅的願望沒能實現,蹲在樹下憤怒的責問貓師傅,為何不教我上樹的本事?貓說,我若連最後保命的絕招都教了你,現在豈不成了你口中的食物?
小時候,從這個寓言里學到一個知識點:師傅教徒弟,任何時候都要留一手。
長大后,對這個寓言提出質疑:如此狹隘的師徒傳承方式,豈不是一代不如一代?
人老了,突然頓悟,明白這寓言是歷代師傅傳下來嚇唬徒弟的,擔心徒弟忘本,出徒后不再孝敬。因為師傅已傾囊相授,再沒有拿一把的技能了。年老以後,無力自足,渴求援助。
現在,他就是那隻貓咪。長孫尚、楊侃、錦娘就是老虎。是敝帚自珍,還是桃李滿天下?
……
錦娘不信高歡關於皇甫貴忠被手下人毫不留情搧耳光的猜測,拉著長孫尚要出去看個究竟。真實目的當然不是看熱鬧,這是涉及到接下來如何與高歡打交道、談條件的原則問題,不可不察。楊侃今天晚上是被高歡驚才絕艷的手段震驚的有些懵逼,他不相信高歡真有決勝千里的大將之材。劉貴跟了出來,高歡走在最後。
迫不及待拉開門的錦娘,第一眼看到皇甫貴忠被他的四名手下活生生的一頓耳光抽暈正要倒下的情景。特別是當她看清楚皇甫兩頰皮下毛細血管破裂,臉頰紫青,腦袋腫的像個血葫蘆時,情不自禁的捂嘴驚呼。與此同時,她的眼神再次看向高歡,感覺眼前這個男人就是一個妖孽,嗜人魂魄的妖孽。他為什麼能夠猜的那麼准?他是怎麼做到的?眼光可以穿牆嗎?長了一雙千里耳嗎?他可是正說著話呢,他會分身術?
身後四人緊跟著出來,看到這副場景,也不免心裡發緊。
走廊里看熱鬧的一眾黑衣人見長孫尚他們出來,嚇得全都跪地不敢吱聲。負責把皇甫抽暈的最後一位黑衣人則反覆告饒說:「掌柜下令搧的,掌柜下令搧的……」
被婁三踹出去那位,此刻還在自我搧耳光。雖然力度明顯不夠,但也已經雙頰黑紫。
長孫尚問:「他是怎麼回事?」
那告饒的黑衣人說:「他不聽掌柜的命令,陪掌柜的自罰。」
「你!別搧了,陪你們掌柜敷藥去。」長孫尚命令道。
「謝公子開恩,謝公子大德。」那自罰耳光的護衛這才停手,艱難的起身招呼幾人一起將暈過去的皇甫抬走。其他黑衣人也都散去。
婁三悄悄到高歡身邊附耳相問:「姑爺,沒問題吧?要不要我守在你身邊?」
高歡搖搖頭表示不需要。
尉景父子本來還在互相埋怨,自從皇甫貴忠到門口接受懲罰開始,兩人再沒敢吱聲,耳朵里充斥著門外無窮無盡的啪啪聲心驚肉跳。想走不敢走,捂著耳朵堅持了一炷香時間的痛苦煎熬。好容易等到高歡出來,尉景趕緊扥扥高歡的衣袖,哀求的眼神太可憐了,他想馬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高歡同樣搖搖頭,表示現在還走不了。
一旁的尉粲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見父親和大舅溝通的結果不是很樂觀,絕望的跌坐在地。忽然看見錦娘玲瓏有致,凸凹鮮明的側身,頓時色心掩蓋了驚心,恐懼瞬間消失了大半。他趕緊起身整理了一下褶皺的衣袍,趁人不注意,賤兮兮的向錦娘身邊靠過去,半眯著眼睛嗅聞錦娘身上的氣味。
要不怎麼說,不要輕易否定一個人。每個人生來都有長處,只因為追求的方向不同。假如尉景能明白這個道理,現在就培養兒子進入色情行業,保准賺的盆滿缽滿。尉粲年僅十四歲,就能鮮明的表現出他的審美取向和熱衷重點,這能給父母省去多少麻煩呀?
幾人重新回到裡屋,婁三和尉景父子依然滯留在外面。可愛的粲公子還在房間里搜尋錦娘氣味的殘留,把尉景氣得恨不得現在就閹了他。但是,這個惡毒的想法不能也不可能實現,這就逼的尉景不得不查尋根由:粲兒這麼騷性,究竟像誰呢?
房間里,五人重新歸位后,高歡主動承擔起服務員的角色。他將各自的殘茶倒掉,重新續滿,自己先「佛流佛流」喝起來,聲音搞的很大。
穩定了情緒以後的錦娘,看向高歡的眼神特別複雜,說不清什麼滋味。
楊侃則陷入沉思。此刻,他的思緒進入一個更加廣博的領域,似乎有一種宇宙大道即將被他悟透。只差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
劉貴也學著高歡的樣子,故意將喝茶的聲音搞的很大。兄弟們多年默契,知道這是不耐煩了。想走,又不好意思主動提出來,用這種方式提醒主人。一般來說,都是主人家端茶送客。客人製造噪音示意告辭這種事,只有他們幾個這麼做。
一直以來,劉貴對於高歡把握人心的能力很是佩服。但像今天這樣能將人心把控到細微末節,劉貴還是第一次見識。雖說二人相交五六年,但一年能見上一兩面就不錯了。若不是劉家在懷朔鎮有產業,兩人想見一次都難。以往的相處方式大多是談天談地談不公,一頓大酒到天明。今次從秀容來懷朔,原本是盤點完收成,如果再沒有可觀的收益,就打算轉手做別的了。不曾想,阿歡受傷后鼓搗出的幾個小玩意兒,居然無意中給劉家轉變經營項目提供了一個機會。要不怎麼說,誰也不知道哪片雲彩會下雨。
當年自己無意中的一個善舉,居然定下兩人多年的情分。阿歡不僅將自己拉入商行核心股東圈子,還無條件的把經營大權交給自己,這是多麼大的信任。沒有比較,不知道這份友情和信任的價值。看看他對待長孫尚、皇甫貴忠、楊侃、錦娘的態度,可以說一點真誠都欠奉。威逼利誘都不好使。真豪傑也!
要說這幾人當中,心情最複雜的還是長孫尚。作為真正的皇族勛貴子弟,他從一生下來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沒錯,他不是嫡長子,但卻是嫡子,身份尊貴的很。從小和皇子們一起玩耍學習。同樣的授業恩師,一樣的經史子集,除了不能和儲君相提並論,其他皇子在他面前並沒有多少特別之處。
祖輩父輩,不是公卿,就是王侯,不是將軍,就是丞相。皇家十姓當中,長孫為第四姓,取長子長孫之意。如果說大魏江山是拓跋鮮卑的,那麼長孫一脈就要佔去一半的功勞,剩餘的一半供所有勛貴分配。所以說,長孫家的命運和大魏國運是緊緊綁在一起的。
凡大魏立國一百二十四年來,皇族十姓起起落落,有的已淡出中樞,有的已泯滅於視野之外,但長孫一族始終屹立不倒,根本原因在於長孫家從來都是以國事為重。不管帝族誰繼承皇位,都離不開長孫家的支持。自己從聽懂人話開始耳邊就充斥著各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也聽慣了治國方略,統御之術。二十多年來,皇帝都見過兩位了,王侯公卿就更不在話下。形形色色的官員,脾性各異的小吏,沒見過一千,也見過八百。什麼儒學大家,文人雅士,勇武將軍,火爆校尉,不誇張的說,盞茶功夫就可以掂出他們的分量。可眼前這個不入流的小函使,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怎麼就讓人捉摸不透呢?說文的,他能讓楊侃這樣的飽學之士插不上嘴。論武的,一拳能將自己豢養的護衛小臂打折。隨口來一首七言絕句,簡直可以稱之為經典。耍起無賴,讓里閭街坊的潑皮都自嘆弗如。
更難理解的是,他說的那一套理論何以自己從未聽說過?用這位劉貴的話說,他是自學成才。既然是自學,那就應該有藍本可學。有史以來,哪位大家有過類似的系統學問傳世?回顧先秦以來的道、儒、墨、法諸家學說,似乎都有一點影子。細細品味,又不是那麼回事。如此,是不是可以說,他不是跟什麼人或者上古奇書學的,而是他自己創造出來的?
小函使啊小函使,你真的就是一個小函使?難道此前就沒人發現你的不同凡響?段長和王懷兩個自詡識人無數的大能人,眼皮底下有此等異於常人的傢伙居然熟視無睹,貶黜你倆回家養老真不算過分。還有叔孫睿那個蠢貨,背負著鮮卑貴族的使命,只知道謀算自己的小利益,從來沒有把朝廷的大義放在心裡,真後悔幫他一忙。
最特別的是,你能將人性把握到毫釐之間!你究竟是人是鬼,是魔是神?還有,高官厚祿你不稀罕,那麼你想幹什麼?想到這些,長孫尚忽然心裡震了一下。再次看向高歡時,這才發現他一臉的不耐煩,茶水喝的像驢飲水。幾個意思?想走?門兒都沒有!
「高兄,有點耐性好嗎?」
「該講的都講清楚了,長孫公子還有什麼要請教在下的嗎?」高歡開玩笑說。
「我發現和你說話很放鬆,不用瞎捉摸,直來直去,挺好。」
「你也是我見過最容易溝通的勛貴子弟。」
「不如這樣,有關五銖錢流通的現狀和解決辦法,你寫一道詳盡的奏摺,我負責遞給皇帝如何?」
「是建議朝廷在全國實行,還是在局部試行?」
「各寫一道如何?」
「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啊!已經和你說過了,再好的辦法,不去除障礙,清除阻力,都是白費力氣。」
「總要做些什麼吧?」
「倒也是。我有什麼好處?」
「……你也太直白了。先前不是說過了嘛,要官給官,要錢給錢。」
「先前是先前,代價太高,我人小帽子低,消受不起。現在可以了,我要價,你還價,一把一過,兩不相欠。兩份奏摺,兩天之內交給你。我要一個以皇家的名義發行商行貨幣的機會,不過分吧?別跟我說你辦不到。」
「為什麼不是五銖錢?」
「五銖錢信譽破產,不可能立起來了。」
「胃口是不是大了點?」
「我是買賣人,講的就是買賣公平,物有所值。」
「你還是懷朔鎮軍函使,大魏國的在職軍人。」
「你可以不和我談這筆買賣,又沒人逼你。」
一旁的楊侃聽不下去了,厲聲呵斥道:「高函使,我輩讀書之人,當心懷天下蒼生。你怎麼可以恃才要挾長孫公子?」
高歡笑笑說:「楊兄,從開始我就說了,這世上沒人教我讀書。我肚子里這點貨色皆乃旁收雜學,不成體系。道家、儒家、墨家、法家、陰陽家,什麼都有,整個一個大雜燴,野路子。所以,我不在讀書人行列。再則,今天我和你們說了半天,商品是有價值的。知識同樣可以作為商品交易。如果長孫公子分文不出就從我這裡獲得知識,請問,他會把這些知識當回事嗎?士業兄,你若不是滿腹經綸,揚州刺史長孫稚會聘你擔任僚佐嗎?」
長孫尚、楊侃、錦娘三人同時驚恐的看向高歡。因為,此時楊侃還在汝南王手下擔任騎兵參軍,並沒有到長孫稚手下任職。去揚州刺史長孫稚手下擔任錄事參軍的事,確實由長孫尚從中撮合,而且剛剛向長孫稚提出不久。長孫稚倒是求才若渴,沒有意見。可楊侃怕對不住汝南王,所以遲遲沒有答應。但是,長孫尚和楊侃因此關係走近,不惜遠天遠地的跟他來懷朔鎮暗中考察高歡及其華北貿易商行。如此絕密的事,高歡是怎麼知道的?
楊侃吃驚的問:「你怎麼知道這些?」
高歡淡淡的說:「很難知道嗎?」
楊侃繼續追問:「說清楚,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高歡說:「我能掐會算,想知道你很容易的。」
楊侃被衝撞的有些不快,冷冷道:「能掐會算?你當楊某三歲稚童嗎?」
高歡哭笑不得的說:「楊兄,不說這些了好嗎?我這還等著長孫公子還價呢。」
長孫尚現在心裡簡直就是雷聲滾滾。他不明白,今天遇到的這個傢伙究竟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