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尚、楊侃、錦娘、劉貴、皇甫貴忠聽高歡說出一連串從未聽過的名詞,一臉懵逼的樣子很可愛。這樣的無知表情,正是高歡希望看到的,說明他們有知識盲點,誘導一下就會有求知慾。只要你的求知慾不斷,接下來就要付學費。呃、這年代應該叫束脩。與此同時,老高我才能奪回話語權,我的華北貿易商行也就安全了。如果你們是詐騙集團,我這些知識對你們來說就毫無用處。全盤教給爾等,那也是對牛彈琴。
一般而言,真正的大學問家,是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用通俗的語言表述出來,讓人一聽就明白。那叫厚積薄發,深入淺出。半瓶醋的學者,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說得雲山霧罩,讓人聽得迷迷糊糊。那叫假裝高深,故弄玄虛。
高歡決定一半一半,該簡單的複雜化,該複雜的簡單化。長孫尚若是真正的紈絝子,或者是身份特殊的什麼人,如果純粹聽不懂,這傢伙會一頓亂拳把自己打死。如果讓他一聽就明白,那就沒自己什麼事了。於是,他拿起筆在一張質地細膩的紙上寫下商品、價值、使用價值、價格、貨幣五個名詞。然後很裝逼的把筆擱在筆架上準備喝茶,卻見茶碗里空了,便看向長孫尚。
長孫尚正全神貫注的端詳幾個詞,忽然感覺有什麼怪物盯著自己。撩起眼皮,發現是高歡在看他,並且把他和茶碗聯繫在一起看,恍然明白過來,便說:「妮兒,斟茶。」
此時此刻,錦娘不經意間淡去了她千嬌百媚的外表,那種只有女強人才具備的睿智眼神,頗為認真的探查高歡的一舉一動。忽聽長孫尚吩咐,機靈一下回過神來,又一次回復她明艷動人的外表。當她動作優雅的提起茶壺準備續茶時,卻被高歡謝絕。為了能迅速打亂長孫尚的心裡節奏,消除他與生俱來的優越感,高歡笑眯眯的示意,這杯茶需要長孫尚親自動手。
皇甫貴忠見高歡如此放肆,眉頭一皺,想要發作,卻被一旁的楊侃抬手制止。
長孫尚盯著高歡和煦的面龐,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親自執壺,為高歡斟滿茶水。
高歡這麼做,當然不是淺薄的阿Q精神。他是要探一探長孫尚,為了獲得自己的幫助,究竟能夠低姿態到什麼程度。如果是個葉公好龍的角色,那就說暈了他。如果圖謀不軌,那就說怕了他。如果真想做點事,那就教他幾招,看看他能做到什麼程度。如果只是一個蛇頭,四處物色能人異士,那就三句話打發了他。如果想把自己佔為己有,那就做了他。若果是騙子,那老子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香茶入口,高歡滿意的噓一口氣,然後從袖口裡掏出紫娟為他準備的絲質手絹,沾了沾嘴角的水漬。架子拿夠了,這才輕咳一聲說:「商品,是用於交易的勞動產品。我說的是商品,不是你們口稱的物品,二者是有本質區別的,這麼解釋諸位能聽懂嗎?」
楊侃第一個點頭,接著劉貴點頭,然後是錦娘認真的「嗯」了一聲。輪到長孫尚,他沉吟了一會兒才點頭。就是這個小動作,說明此人性格沉穩,意志堅定,不會輕易被忽悠。皇甫貴忠見四人都點頭了,也假裝聽懂似的點了點頭。
高歡接著往下說:「商品有兩個特定條件,交換和勞動。不用來交換,或者不是經過勞動生產的,那叫物品。比如這支毛筆,它是匠作藝人製作的,又是買回來的,它就是商品。如果這支筆是自製自用,它就是物品,這下解說清楚了吧?」
眾人這次真的聽明白了。
高歡指著價值二字繼續解說:「價值,是凝結在商品中的無差別的人類的勞動。記住,是無差別的,任何人的勞動。一件物品有沒有價值,首先要確定它是不是商品。如果是商品,那就一定有價值。換種說法,只有商品才有價值。」
楊侃凝眉試探這問:「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價值只針對商品?」
高歡滿意的說:「楊兄果然聰明,完全正確。既然明白了商品和價值的關係,我就解釋第三個詞,使用價值。使用價值是商品滿足人們的某種需要。這個好理解吧?比如毛筆,我們買毛筆,是因為要用他寫字,這便是使用價值。」
錦娘疑問道:「自製自用的毛筆是不是就有使用價值?」
高歡說:「沒錯,錦娘問到關鍵點上了,智商還在楊兄之上。呵呵,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錦娘說提的問題,就涉及到價值與使用價值的關係了。……看什麼呢,斟茶!」高歡讓長孫尚繼續當好服務生。
高歡和長孫尚的這點小玩鬧,很明顯拉近了彼此的關係,減少了隔閡。眾人會心一笑,都不以為然,甚至有些看熱鬧的意思。
長孫尚翻了個白眼,沒有因為高歡的故意作弄而不悅。只是他彎腰困難,呼哧呼哧的給高歡續茶后,示意高歡繼續,這點麻煩難不倒我。反倒是蹲在旁邊的皇甫貴忠急於表忠心,嘴上不敢發聲,眼神和肢體語言竭盡所能的表現出要把高歡撕碎的樣子。
對他淺薄的表演,高歡視若無睹,接著講解道:「自製自用的毛筆有使用價值,但它沒有經過交易,就不是商品,所以它沒有價值。也就是說,商品和勞動產品都有使用價值,但勞動產品不一定都能成為商品。聽的有點繞是吧?」
眾人點頭。
「這麼說吧,商品生產者只有讓出使用價值,才能獲得價值。商品購買者只有付出價值才能取得使用價值。說通俗一些,長孫公子把親自製作的一支筆賣給我,就是把用筆寫字的使用價值轉移給了我。而我花錢買了他這支筆,就是付出了價值,交換了筆的使用價值。這下都聽懂了吧?」
四人全都表示明白了。
高歡說:「接下來講什麼是價格。價格是價值的貨幣表現形式。意思就是,一件商品具有多少價值,要通過貨幣表現出來。」說到這裡,高歡停頓下來,吐槽了一句:「……這麼說,估計你們幾個也聽不懂。草!大魏國的經濟活動倒退了幾千年,還不如戰國時期。這麼大一個帝國,貨幣流通居然一直存在問題。真不知道各級官吏是怎麼混日子的,簡直是尸位素餐。」
他之所以這麼肆意吐槽,也是想藉機觀察一下三人的表情,判斷一下他們究竟是不是騙子。長孫尚的神色有些傷感,隱隱作痛的那種傷感。楊侃表情尷尬,似乎大魏朝今天面臨的貨幣流通困局是他造成的一樣,很是自責。錦娘眼波流動,擺明了貨幣問題跟她沒什麼關係,反倒是高歡講解的知識讓她茅塞頓開,彷彿在她心靈里打開了一扇密閉的窗戶。劉貴則很訝異,完全被高歡今晚的表現所擊倒,甘拜下風的崇敬。皇甫貴忠總是要表現出極力維護朝廷尊嚴的鐵杆忠粉形象。
高歡忽然神色有些蕭索寡淡,覺得自己純粹是在浪費口舌。心說,媽了個巴子的,有必要給他們講這些嗎?別他媽一個不慎,讓這幾個傢伙看出點什麼來,向上奏報說懷朔鎮有妖孽橫行。然後,朝廷派兵把自己裝在籠子里拉回洛陽,供後宮佳麗參觀,那可就完犢子了。
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打消了這些雜念,平復了一下內心的鬱悶,這才繼續解釋道:「貨幣說不清楚,那就拿以貨易貨舉例。如果一支毛筆能換一尺布,一尺布能換一斤鹽,一斤鹽能換一斗米,那麼,一支筆、一尺布、一斤鹽、一斗米的價值就是相等的。如果這四種商品是以貨易貨,那麼就沒有貨幣存在的必要了。問題是,我們每一個人,一生需要的東西很多,不可能樣樣都能自己生產,甚至方圓幾百里之內也沒有人能夠生產。可這些產品又是我們所必須的,怎麼辦?」
幾人的呆萌表情,像幼兒園小朋友渴望知識的神態,這讓高歡生出了些許的成就感,心情也好了不少。
「……而我們所需的產品,恰恰在不同的地區才有產出,例如:江淮地區的毛筆最好,中原地區的布匹最便宜,參合坡的青鹽運輸方便,關中地區的黍米產量最大。這些勞動產品怎麼才能夠合理的交換到所需者的手中呢?織布的想換鹽,產鹽的想要布。彼此遠隔千山萬水,怎麼辦?這就需要一種交換媒介,也就是貨幣。」
「……用貨幣作為交易媒介,就省去了各自推著自家產出的產品交換的麻煩。你從江淮可以買到中原的布,他從中原可以買到關中的糧。但是,這個交易媒介必須各方都信任它。只要有一方不信任它,商品就形不成完整的交易鏈條,貨幣就不能流通。產品賣不出去,就變不成商品,生產者就沒有了生產積極性,市場上物資就匱乏,收入便減少,進而沒有稅收。沒有稅收,國庫空虛,就不能養活政府官吏,不能生產兵器,不能整修水利,不能改進農業耕作。我們只能活在自給自足的小家庭里,只能產出自己所需的產品,夠用就行。」
皇甫貴忠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插話,便說:「沒有貨幣就不能活了?我們不是都好好的嘛!」
高歡看了他一眼說:「沒有貨幣流通當然能活,無非是家裡有啥吃啥,有啥穿啥。最好的結果就是方圓幾里內,能換到啥吃啥穿啥。」
皇甫貴忠也知道自己問了一句廢話,但他不想被一個函使譏諷嘲笑,便出言不遜,試圖找回場子。但他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至少不該當著這幾人對高歡說的話:「我大魏立國一百多年,沒有你說的那個貨幣,照樣把你們這些狗漢人管的服服帖帖。你們倒是學識淵博,還不是要跪在我們腳下搖尾乞憐?嘁,有什麼了不起?」
皇甫貴忠說完這句話,搖頭尾巴晃,很是得意。忽然感覺現場一陣安靜,氣氛開始變冷。抬頭一看,長孫尚的一雙眼睛眯成一條縫。他知道,這是公子憤怒的表現。
錦娘的臉色看似平靜,實則心裡搓火。但她畢竟身份不同,只好拿起水壺給各位續茶。
楊侃剛才還一臉的求知慾,認認真真聽高歡講解,細細品味其中的邏輯關係,越聽越覺得有道理。正準備等高歡把五個名詞解釋完了,自己有幾處不是很明白的地方好好請教請教。卻不料,皇甫這個自以為是的蠢貨說話如此傷人。暗罵一句匹夫!你得罪的可是在場所有人。然而,他畢竟是讀書之人,制怒是他的基本素質。經皇甫貴忠這麼一刺激,他也沒了興緻,神色蕭瑟的假意看房間內的布置。
劉貴臉色冰冷的盯著皇甫,拳頭已經攥緊了,腮幫子的肌肉不停抽搐,后槽牙咬合的頻率很高。
關於胡漢關係,到了北魏後期,雖然沒有早年那麼敏感了,但朝野上下都儘可能的迴避這個令人不舒服的話題。
北魏王朝的前半段,是靠搶掠殺人維持統治集團的穩定。到了後半段,他們發現,國家治理根本不可能靠搶掠殺人維持,這才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虛心請教漢族能人。為了江山穩固,長治久安,拓跋鮮卑採取「胡漢分治」的政策,讓漢族人掌管行政,讓鮮卑人掌握軍權,儘可能做到互不干涉。如此,勉強維持住一個相對和平的政治局面。雖然常有農民起義爆發,但一直沒有形成太大的動蕩。
東晉十六國的百年大混戰,漢人能去南朝的都去了,種種原因走不了的,總要想辦法活下去。拓跋鮮卑統一北方后,大部分有底線的漢族人,為了生存、生活,只能把氣節掩藏起來,給尊嚴遮蔽一層面具,委曲求全的活著。為了糊口,許多漢族官員心有錦繡,但能不張口就不張口,否則,一個貨幣流通問題根本難不住他們。也有許多世家大族,儒學士子,寧可耕讀持家,也不願出仕為官。還有許多普普通通的漢家兒郎,因為勢單力薄,又怕拖累家人,選擇忍氣吞聲,忍辱負重。這一切,並不等於他們從心底認輸了。
志大才疏的鮮卑人和精明睿智的漢族人,在北魏立國的前半段,二者一直是狼肉貼不到羊身上,彼此離心離德。
時間是最好的粘合劑。
經過一百多年的不斷融合,慢慢的,仇恨淡了,情意多了。北方的漢人很多已經鮮卑化,南方的鮮卑人大多已經漢化。雙方再也不分彼此,各自留著面子。可是,胡漢之間總還是有些疏離感。這種疏離感就像干透了的木柴,就怕火星子。偏偏就有人自我感覺良好,以為一百年的統治就能把這個民族脊樑打斷,毫不掩飾他們的居高臨下,毫不顧忌這個民族的自尊。皇甫貴忠的表現就代表了這樣一大批人的心態。
楊侃來自於華陰,大秦帝國和大漢王朝的都城郊外。那裡的人從生下來就有一股睥睨天下的自傲。錦娘的口音和氣質,絕對是「王謝」之家的近鄰,文化底蘊深厚得千年以後都讓外國人絕望。至於秀容劉貴,燕趙之地的品種,幾千年的戰爭就沒離開他們家那片土地,逮誰跟誰蹭火星子的暴脾氣。
高歡很無理的眼神,緩慢的看了一圈,然後淡淡的說:「誰家的瘋狗,有人管沒人管?」
長孫尚看了高歡一眼,也淡淡的說:「我家的,失禮了。」然後對皇甫貴忠說:「到門口抽自己耳光,見了血以後找人敷藥,滾吧!」
這句話差點讓皇甫感動的哭了。在他的認知里,這算公子饒了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