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進入裡間之後,高歡發現裡屋也有一個更加專業的大茶台。圍著茶台周圍,放置著幾個接近後世沙椅一樣的座椅。單人、三人的不等,適合長孫尚的身材就坐。
長孫尚自己率先在主位上坐下,然後像對待老朋友一樣的口吻對高歡和劉貴隨口說了一句:「二位請坐。」轉頭對錦娘說:「妮兒,還是你來吧,別人弄得那叫啥,一點兒都不好喝。」長孫尚一口的洛陽「噗通」話。
錦娘淺笑嫣然,柔柔的「嗯」了一聲,款款跪坐在茶台前,開始認真清洗茶碗,烹煮香茶。
只見她二指輕捏一隻精巧的竹叉,蘭花指小翹,將一個個口杯浸入清水中過水,往鐵壺裡分撥茶葉及相應的配料,動作行雲流水,過程細緻入微。
「高郎君似是懂茶啊!奴家哪裡做的不對嗎?」錦娘眼波流動,貝齒微露,語氣雖是調笑,但卻沒有風塵之氣。儘管她的口音已經很接近北方人了,依然掩飾不住吳儂軟語的特色。
高歡一邊欣賞一邊微笑說:「錦娘公子的烹茶手法,猶如藝術表演,未品香茗,已然令人沉醉。」
錦娘輕淺一笑,手上的動作不停,繼續回應高歡的打趣道:「聽說高家娘子出身名門,定也烹的一手好茶吧?」
高歡說:「內子不善此道,烹煮的茶湯色若葯湯,苦澀不堪。」
錦娘嘻嘻一笑打趣說:「高郎君故意在外人面前貶低自家娘子,以彰顯男兒大丈夫形象,可回家以後卻是另一番面孔。坊間傳說您對小娘子呵護備至,愛護有加,揉肩捏背,煞是殷勤。此等流言蜚語是否當真?」
高歡哈哈一笑,不以為恥的說:「女人如花,男人便是園丁。沒有精心呵護,哪來滿園春色?就如錦娘這樣嬌艷動人,若不是有某位辛勤園丁愛護,怕早已香消玉殞了吧?」
正在烹茶的錦娘手下一頓,媚眼如絲的看向長孫尚。長孫尚擠眉弄眼,淺笑得意的死樣子十分的欠揍。
楊侃不善這等打情罵俏的交流方式,訕訕的看著房中擺設。
劉貴羨慕的看向高歡,心說這傢伙葷素不忌,男女通吃,簡直就是一個全能型人才。
高歡沒再往下說,怕長孫尚誤會,但不影響他觀察這位神秘的女人。看她對珠翠金釵首飾的選擇與髮型衣著的搭配,高歡斷定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也沒有優伶歌姬那樣的氣息。她膚白若雪,但不是白人女子那樣的白,更接近玉的潤澤。她一顰一笑,接人待物,完全是大家閨秀的韻味。如此看來,說不定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也不對,好像是長孫尚這傢伙包二奶了。
高歡接受不了這時代的煮茶,但當錦娘烹煮的第一碗泛著金黃色的茶湯放在他面前的時候,居然有一種甜甜的清香之氣縈繞在鼻尖。淺嘗一口,略有回甘,不再是幾個月來喝到的那些帶有油膩味道的飲品。
有句俗話怎麼說來著?寧吃香梨一口,莫嚼爛桃一筐。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侖蘇。不是所有的烹茶都似中藥湯。
從錦娘的一系列操作開始,有一首詩的意境就在高歡的腦海中隱約縈繞。茶湯入口之後,他終於想起來了,是白居易的一首七言律詩《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描述的情景。此情此景,他情不自禁的將醉吟先生這首詩的后四句吟誦出來,變成了一首七言絕句:「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麴塵,不敬他人先敬我,應緣我是別茶人。」
原詩是「不寄他人先寄我」,高歡吟誦的時候,將「寄」改成「敬」字,應景且不會讓人生疑。上次在婁昭君面前臭拽時惹出的麻煩,讓他至今心有餘悸。此後,但凡觸景生情吟誦古詩詞,他都儘可能的改動某個字或某一句,以適合當下的時代背景。
聽高歡隨口吟誦一首七言絕句,第一個吃驚的當然是正在分茶的錦娘。特別是最後一句「應緣我是別茶人」,怎麼像是知音相遇的感慨?
楊侃聽高歡脫口而出的這首七言絕句,細細品味,眼睛頓時明亮起來。四句詩描述的意境鮮活靈動,用詞考究,生動的再現出錦娘烹茶的全過程。第三句「不敬別人先敬我」,符合高歡桀驁的性格。喝口茶也要拔個頭籌,足見此人心胸似乎不夠豁達。最後一句既有討好錦娘的意思,又有自吹自擂的嫌疑。
你是真正的別茶人?吹過頭了吧!想必你是借「別茶人」暗喻自己是真正的高人。嘴上說斗大的字認識兩筐,品茶時隨口吟誦一首讓人無可挑剔的七言絕句,目的就是打我等的臉對不對?意思是,你這胸無點墨的粗人都能吟詩做賦,我等被恭維成學富五車,詩詞歌賦無所不通的當世才子,卻是句乏詞窮,猶如蒙學幼童。相比之下,我等可不就是幾個俗人嗎?
高歡,你究竟是個什麼人?
這時,一直咪咪笑的長孫尚說話了。他說話時有個習慣,十指交叉,兩個大拇指不停地交替轉動。越是心裡活動劇烈,轉動的速度越快。剛才高歡的一系列表演,包括和自己的禁臠小妮子鬥嘴,他一直在觀察。聽他話言話語中總有一種不甘寂寞的鋒銳,便不打算再繞彎子,直奔主題道:「高歡,現年二十有四,小字賀六渾。祖父高謐曾任侍御史,坐法徙邊,鬱鬱而終。朝廷其實對高御史有過一個不算結論的結論,同僚中曾有人上摺奏請,為高御史翻案,言他一生胸懷坦蕩,光明磊落,疾惡如仇,執法公正,所謂坐法實屬受人誣陷。但因時過境遷,翻案無憑,便不了了之。你十六歲投身軍旅,當過城門守卒,干過什長、隊主、現任鎮軍函使。從軍八年,操練不輟,弓馬嫻熟,文采斐然。今年八月,身受重傷,燒熱七日,神奇痊癒。之後的幾個月里,閑暇之餘,信手拈來幾個小物品,居然當世鮮有。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親手創立的華北貿易商行,架構新穎,運行獨到。同時,與商行綁定銷售的錢幣,鑄造精美,世人難以仿製。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高歡,告訴我,你想幹什麼?」
長孫尚的一番話剛說完,聽得劉貴汗毛倒豎。心下暗想,這鱉孫是幾個意思?暗中調查阿歡,連他祖宗都挖出來了,我倒想問問長孫尚,你想幹什麼?心念及此,劉貴看長孫尚時的眼神便不由自主的警惕起來。
高歡平靜的聽完長孫尚先聲奪人的說辭,要說內心不震動是不可能的。查清他高歡的履歷不難,懷朔鎮隨便問幾個人也能說出個八九不離十,沒什麼稀奇的。稀奇之處在於,他調查祖父高謐,並且知道御史台曾有人奏請皇帝為祖父翻案,且能準確說出那幾句不是結論的結論,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了。長孫尚啊長孫尚,本以為你就是一個紈絝子弟,而且很有可能是某個庶出的隨便什麼長孫家的男丁而已。現在看來,你還真是不簡單啊!我要幹什麼?我想知道你要幹什麼?欲加之罪,然後堂而皇之的搶奪商行?不至於吧?看你一副頤指氣使,高人一等的氣質,能看得起我手中這點蠅頭小利?
……等等,這傢伙不是個大騙子吧?後世幾個農民假裝高幹,騙的各市縣領導團團轉……這戲碼現在就有了?呵呵呵……若真是那樣,我他娘豈不成了跨時空的笑話了?沒有對這幾人做過任何調查,便先入為主,想當然的認為幾人絕非普通之人。騙子最大的訣竅就是故作神秘,編造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身份讓你猜。只要你產生了興趣,便是踏入陷阱的開始。自己連產生興趣的過程都省了,一上來就是毫無保留的信任,還他媽談的熱火朝天。更可笑的是,志得意滿的以為耍弄了人家。到頭來發現,真正被當猴耍的是自己!就這等智商,還想再北魏混的風生水起。……娘希匹!趁早拿板兒磚把自己拍回21世紀得了。想到這裡,高歡習慣性的捏著茶碗邊緣輕輕轉動,眼皮耷拉下來不與人對視。據說,這樣的人屬於心機深沉類別的。
高歡說:「長孫公子煞費苦心的調查高某底細,必然有所圖謀。說吧,你想要幹什麼?」
他把球給長孫尚踢了回去,看看他究竟意欲何為。如果不是騙子,真正目的是什麼?如果是團伙作案的詐騙集團,自己也做好為民除害的準備。
「高兄痛快,我也不繞彎子。先說我要什麼。一、我請楊兄了解過華北貿易商行的運作手段,霧裡看花,不明真相,想請高兄分說清楚其中的機理。二、如果可能,我想請高兄為我做事。條件你隨便開,要官要錢都隨你,我不還價。」
這口氣可就大的沒邊兒了。原以為就是覬覦幾個秘方,現在看來,真是小看了胖子的胃口了。人家連秘方帶揣秘方的人都要,而且條件你隨便開。
他究竟是看出什麼門道了,還是什麼也沒看出來?直覺告訴他華北貿易商行很特別,先攥在手裡再說,有點像小孩對玩具的佔有慾?
之所以口氣這麼大,是因為人家底厚,口氣小了自己都覺得丟人。就像跨過巨型企業,出手不到一百個億,懶得和你磨牙。要官,你能要多大的官,給你封王,你敢接受嗎?給你百萬斤的黃金,你拿得動嗎?讓你獅子大開口,你提出的條件未必能比人家準備給你的更大更多。
或者就是一個詐騙集團,多大的官都敢許給你,層層遞進,步步陷阱,直到將你騙的血盡毛干?奶奶那個腿,不管你是真佛,還是假和尚,驗過了再說。下定決心和長孫尚鬥智斗勇,高歡決定先按照這得來。於是說:「請我做事,說具體點,做什麼事。」
長孫尚神色認真的根本不像騙子的語氣說:「五銖錢至今不能在大魏的商家和民間很好的流通,這事你清楚吧?」
「當然清楚。」
「就做這個事,讓五銖錢流通起來。」
「你代表誰?」
「誰會關心貨幣流通?」
「當然是朝廷。」
「沒錯,我代表朝廷。」
「憑證。」
「要什麼憑證,你信不過我?」
「當然!」
「為什麼?」
「你若謀私,我便是助紂為孽。你若為公,地位不夠。此等涉及國計民生的大事,單憑你幾句話,說干就干,玩兒呢?即便當朝皇帝跟我這麼說,我都會直接告訴他三個字,不、可、能!」
「你這是何意?」長孫尚被高歡連珠炮似的拒絕,搞的有些莫名其妙。
高歡說:「不怕告訴你實情。金融之道若用來謀私,長孫家可以左右朝局,架空皇帝。我不會和你一起主動把脖子伸出去讓人砍的。貨幣發行若用來惠及天下普羅大眾,沒有朝廷統一政令,讓五銖錢流通起來就是一句空話。這些年你也看到了,各級官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民間商貿往來依然不得不以貨易貨。為什麼?國家信譽破產,民間土幣泛濫。各級官吏不明其理,粗暴干涉。民間鑄錢,粗製濫造,缺斤少兩,太和五銖錢早已沒有了公信力。經濟活動有其自己的內在規律,高壓暴力手段是沒有用的,甚至適得其反。我這樣解說,你滿意嗎?」
長孫尚、楊侃、錦娘,包括劉貴,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共同的心聲是:這是個什麼東西?他說的這些,是人話嗎?如果是人話,我何以聽不懂?
皇甫貴忠兩眼直直的盯著他,一句沒聽懂。
長孫尚說:「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但請恕我愚鈍,不是很清楚。」
高歡說:「你很真誠。拿紙筆來,我給你講講商品、價值、使用價值、貨幣的本質。搞懂了這些經濟學常識,你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長孫尚,楊侃、錦娘、劉貴、皇甫貴忠,全都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