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數千年來一直都是歌的故鄉,酒的海洋。不管哪個民族的人,只要深入草原,你會自覺或不自覺的被這樣的環境熏陶。喝酒、唱歌、跳舞、摔跤、賽馬,這些能激烈抒發你情感的東西出現在你眼前的時候,你會情不自禁的被它感染,繼而成為你生活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就是草原的魅力。
因為自然環境的酷烈,游牧民族的性格同樣的乾柴烈火。因為熱情奔放的性格,他們的舞蹈大開大合。因為常年與寒冷鬥爭,他們把酒當作水喝,不管男女,一樣的豪飲狂醉。
南北朝時期,陰山以北至北極圈,白令海峽至波羅的海,兩千幾百萬平方公里廣袤的土地上,游牧民族的總人口不過幾百萬。行走在如此荒涼的陸地上,有時幾個月見不著人煙,只有悠揚的歌聲是寂寥日子的唯一陪伴。所以,大凡游牧民族的音樂,總有一種淡淡的憂傷、蒼涼、悠揚、恓惶,凄美得令人沉醉。這樣的歌聲,能讓烈火溫和,能讓愛情成為恆久的思念和優美的旋律。當然,他們的音樂也不全是憂傷,更有激烈的火熱。
斛律苜蓿一首悠揚的牧歌唱罷,諾大的氈帳里,氣氛瞬間便活躍起來。絲弦、彈撥、打擊、吹奏、手鼓等組成的小型家庭樂隊,在眾人推杯換盞之間演奏起歡快的背景音樂。這些音樂都是多年來形成的固定格式的曲牌,主要在節慶、婚禮、豐收等日子裡用來渲染氣氛的。
踏著音樂的節拍,斛律苜蓿領著她的一眾姊妹,來到高歡和司馬子如面前。斛律苜蓿站在中間,四名小妾分站兩邊,其她婢女站在側后,每人手裡捧著一個斟滿馬奶酒的銀碗,眼波流轉,笑顏如花,有那麼一點嫂嫂調戲小叔子的意思。眾女也不說話,直接用歌聲替代蒼白的語言。
醇香的美酒、潔白的哈達、美妙的歌聲,這是牧人對尊貴客人的最高禮遇。
他們的歌,他們的舞,很多情況下是隨心所欲、隨口而出。看見什麼唱什麼的,但聽上去又像是精心排練過的,張口就是那個味道,抬手就是那個感覺。歌聲里包含著濃情蜜意,舞姿中孕育著律動的生命。草原兒女,男女老幼,個個都是歌舞方面的天然載體,這是在娘胎里就帶著的基因。
純銀的酒碗舉過頭頂,尊貴的客人,這是牧人純潔的友情。
多情的哈達披上肩頸,遠方的客人,這是草原恆久的忠心。
……
金子般的信念,冰晶般的心,純潔的友誼心連心。
大青山的石頭,流水般的情,醇香的美酒敬親人。
……
厙狄盛家裡的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一首歌,一碗酒,熱情洋溢的敬給每一位客人。散發著乳酸味道的馬奶酒下肚后,冒著熱氣的手扒肉,裝在托盤裡端了上來。
主人厙狄盛拿起小刀,切了一塊羊肉,起身走到賬外,向長生天和大地母親敬獻食物。然後回到帳中坐下,舉碗為碰,共同喝了這碗酒。
接著,禿鹿貴伐和豆地發打頭,禿鹿惱亥和爾扥相隨,向尊貴的賀六渾、司馬子如、厙狄盛表示敬意。高歡、司馬子如回敬還禮。雙方滿飲此碗馬奶酒,文娛節目繼續進行。
因為場地狹小,多人舞蹈施展不開。在禿鹿貴伐的一再示意下,阿依爾古麗面向高歡站在地中央,輕輕的將潔白的斗篷脫下遞給身後的侍女阿依達,將包著長發的白色紗巾抹下來。
是的,用「抹」字才能形容阿依爾古麗動作的優雅。就是這個優雅的動作完成以後,第一個展現在高歡眼前的畫面,是阿依爾古麗天鵝一樣修長,漢白玉一樣溫潤的一抹酥胸和脖頸。然後是高挑的身材,棉柳般的腰身,亞麻色的長發,數十根和珊瑚瑪瑙編在一起的小辮子。飽滿的腦門兒,直直的鼻樑,紅紅的嘴唇,雪白的肌膚,海藍色的眼眸,高挺的胸峰。然後才是金線鎖邊的白色衣裙,精緻的氈靴。再然後是靈動的會說話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她什麼也沒說,但又像是什麼都說了。
高歡來自21世紀,通過媒體和現實途徑見過的各個年代,各種風格的美女不計其數,但此時此刻,他敢手捂良心說,與這位阿依爾古麗相比,曾經的那些美女,只能算是沒有內涵的模特。他的瞳孔在迅速收縮,充滿年輕血液的老年心臟在劇烈的狂跳。他的內心在吶喊:小精靈,你要弄死老夫嗎?!!
阿依爾古麗當然察覺到了高歡的眼神和尷尬的表情。她沒有迴避,而是勇敢的迎上去,一雙魅惑人心的眼眸彷彿能放出電弧來。然後就那麼盯著高歡英俊的面龐不動,雙手輕輕敲出節拍,音樂隨之響了起來。
她左腿支撐,右腿彎曲,腳尖點地,雙手叉腰,原地半圈轉動。或揚首、或低頭、或後仰、或前躬,整個身體就是千變萬化的各種大大小小的S形。眼神始終與高歡對視,舞蹈就在這樣曖昧的氣氛中一點一點的展開。
精靈一樣舞動的過程中,樂隊里的其他樂器驟然停頓,只留下手鼓激烈的鼓點聲響徹大帳。阿依爾古麗左手托腮,右手斜四十五度向上,以一個特別嫵媚的姿勢,隨著鼓點旋轉,像陀螺,想旋風。
老高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土鱉。上輩子什麼藝術形式沒見過?可就是被眼前簡陋的場地,簡陋的樂隊伴奏下的,富有靈魂般的阿依爾古麗的舞蹈深深吸引。這大概就是「色鬼眼裡出美女,情人眼裡出西施」的緣故吧。
舞蹈結束后,阿伊爾古麗捧起銀色的酒碗打頭,其她九女各自捧著一條哈達,成雁字隊形走到高歡、司馬子如、厙狄盛面前,齊刷刷的單膝點地致意。特別是阿依爾古麗,紅撲撲的俏臉揚起,秋水般的眼眸,大膽且火辣的看著滿腦門熱汗的高歡。
色心澎湃的司馬子如和賊心不死的厙狄盛,見到如此絕色,也難免心猿意馬。只可惜,美人兒只鍾情於臭不要臉的高歡,他倆只有眼饞的份。
阿依爾古麗櫻唇輕起,一曲深情的且撩撥人心的情歌隨即飄蕩在溫暖的氈帳。阿依爾古麗主唱,九名少女伴唱,歌聲頗為自然的形成和弦,委婉而清澈。
多情的人啊,
停下你匆忙的腳步,
喝一碗醇香的美酒。
心上的人啊,
停下你匆忙的腳步,
聽一首悠揚的情歌。
溫暖的氈帳是你停留的驛站,
多情的草原讓你恆久的留守。
啊……呵……伊……
牽妹的手,到天盡頭,
啊……呵……伊……
牽哥的手,到天盡頭。
到這裡,伴歌停頓,只有阿依爾古麗般的嗓音獨自出現。整個旋律就一個「嗚」字,千迴百轉,無窮無盡。就是這個沒有內容的虛字,卻唱出了所有文字都難以表達的意境。在場的每個人,隨著這由弱漸強、由強轉弱的優美旋律,進入藍天、白雲、綠草、鷹擊長空,萬馬奔騰,青年男女追逐調情的唯美場面,然後是五彩斑斕的夢的意境……
歌聲落下,阿依爾古麗將銀碗高高舉過頭頂,給高歡敬上一碗美酒。接著,眾女手中的哈達也飄掛在高歡、司馬子如、厙狄盛的脖子上。
高歡老懷大慰的接過酒碗,按照游牧民族的禮節,用無名指蘸酒,敬天、敬地、敬祖先,然後暢快的一飲而盡。別看這個小小的舉動,瞬間拉近了他與蠕蠕人心理上的距離。他把酒碗遞還給阿伊爾,忽聽她濃情蜜意,用略帶怪異口音的漢語說:「阿歡哥哥,您也唱一曲,好嗎?」
高歡差點被這一聲含糖量極高的「阿歡哥哥」叫的酥軟在地上。太甜了!老夫的心臟實在受不了了!剛剛憑著毅力強強穩定下來的情緒,被這小精靈一撩撥,又高昂的一塌糊塗了。
「是啊是啊,請阿歡哥哥也唱一曲吧。」九名少女唧唧喳喳的應和道。
幾位首領也紛紛說:「賀六渾·高,唱一個,我們喝五碗。」
厙狄盛和司馬子如只聽過高歡說書講故事,還從來沒有聽他唱過歌。聽眾人邀請,也跟著起鬨,要高歡來一首助興的酒歌。
斛律苜蓿見高歡想推辭,便趴在他耳邊,曖昧的說了一句只有他倆人才能聽到的話:「唱一首,今晚嫂子陪你睡。」說完,一雙大眼睛波光粼粼的看著一臉驚恐萬狀,表情像被鬼卡住咽喉一樣的高歡發笑,而且笑得詭異。
高歡偷偷看了一眼厙狄盛,見他恍若未知,這才放下心來。再看斛律苜蓿這位敕勒大洋馬,還在對他擠眉弄眼,不得不答應唱一首。
唱什麼呢?就來首《鴻雁》吧。這是他上輩子百聽不厭、百唱不厭的歌。於是,他示意十位女孩子入座。回憶了一下歌詞,微閉著眼睛,彷彿回到千年以後。
當他唱完第一段歌詞,伴奏的樂手也找好了音準,明白了旋律,音樂隨之響起。與此同時,阿依爾古麗也款款起身,隨著音樂翩翩起舞。這妮子,真的是上天賜下的草原精靈!
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江水長,秋草黃,草原上琴聲憂傷。
鴻雁向南方,飛過蘆葦盪,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
鴻雁北歸還,帶上我的思念,歌聲遠,琴聲顫,草原上春意暖。
鴻雁向蒼天,天空有多遙遠,酒喝乾,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酒喝乾,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高歡的嗓音本就渾厚低沉,他又刻意進行了沙啞的技術處理,一首《鴻雁》唱完,氈帳里居然出現了片刻的安靜。他自己也沉浸在對另一個世界的思念中。正因為回想起過往的歲月,回想起上輩子的點點滴滴,他的情緒才有些蕭索,眼神才有些迷茫,歌聲才那麼深情,那麼憂傷,那麼繞樑三匝,回味無窮。
他的歌聲,不僅感染了自己,也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事實上,在場的每一位都有背井離鄉的經歷,生活苦難的悲傷。兩位首領和他們的子女、族人,現在還處在生死存亡的邊緣。厙狄盛的妻子斛律苜蓿是敕勒人,在鮮卑人和蠕蠕人面前,他們同樣是被奴役的民族。厙狄盛的四位侍妾也都來自悲苦的家庭,命運不言而喻。如果這些人當中還有人心情不錯的話,那只有厙狄盛和司馬子如了。
阿依爾古麗一雙明眸像是蓄滿了氤氳水霧,看向高歡的眼神真的是飽含濃情蜜意。如果說先前那些變化多端的表情是為了部落的生存裝出來的,此刻的她,是發自內心對眼前這個英俊瀟洒的男人生出了好奇心。
眼下,阿哈、啊嘎(哥哥、姐姐)和族人還處在危險當中。已經逃出魔掌的族人,寄人籬下也就算了,而且身無分文。這些天,阿布(爸爸)將部落面臨的生死抉擇和下一步打算,全部向她分說清楚,反覆陳述利害,希望她能為了部落渡過眼前的難關,做出犧牲。
少女的夢,是粉色的夢。殘酷的現實,讓她不得不放棄夢想,選擇犧牲。
放下少女的矜持,承擔起拯救族人的重任。為此,她精心打扮,毅然決然的跟著父親來到軍馬場主人的大帳。她想好了,為了阿布、為了阿哈、啊嘎和更多的族人,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會毫不猶豫的跳下去。即便阿布將她送給一位牛面人身的男人,她也要睜著眼睛嫁給他。
可真正進入氈帳之後,她發現這個男人,不僅不是牛面人身的怪物,也不是色令智昏的臭男人。而是一位身材挺拔,英氣逼人的青年才俊。他看向所有女孩子的眼神是純凈的,平等的,甚至有那麼一點點的憐惜。
自己的容貌身材自己當然知道,所有目睹過自己真容的男性,有幾個不是火辣辣的,恨不能一口將自己吞得毛都不剩?然而,當自己在他面前現出真容時,他同樣驚得差點掉了下巴。只是,他的眼神不是那種雄性的褻瀆,而是驚若仙女般的欣賞;不是貪婪的佔有慾望,而是視若珍寶般的珍惜;不是對待侍寢女僕的輕蔑,而是對身邊情人的愛憐。他的表情,還有那麼一點點的靦腆。明明喜歡看自己,卻故意迴避自己的眼波。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正當阿依爾古麗心潮起伏的不能自已的時候,忽聽斛律苜蓿第一個帶頭鼓掌。接著,眾人都從歌聲營造的憂傷氛圍中清醒過來,對高歡的深情歌唱報以熱烈的掌聲。這是由衷的讚歎,絕不是敷衍的應酬。特別是斛律苜蓿,當著眾人的面,眼淚汪汪的來到高歡面前,挺著雄偉的胸部把高歡摟進懷裡,並在他臉頰上來了一個響亮的親吻。她是被這首略帶憂傷的歌聲感染了,歌聲勾起了她某些回憶。
……
夜靜了,老狗的吠叫聲不是草原上唯一的聲源。因為司馬子如和侍寢女奴浪叫聲同樣刺耳。
夜深了,氈帳里,油燈下,看著熟睡中的英俊面龐,阿依爾古麗的心情無比的複雜。
剛剛返回家準備洗漱的阿依爾古麗,忽然聽見阿布的叫門聲。
「阿布,有事嗎?」阿依爾古麗問。
禿鹿貴伐小聲說:「阿依爾,我的女兒,你怎麼不留在賀六渾的氈帳?」
阿依爾古麗不明白阿布為何這麼問,小聲回答道:「是他讓我們回來的!」
禿鹿貴伐說:「他讓回來你就回來?你已經是他的人了,送出去的禮物可以收回來嗎?阿依爾,我的寶貝女兒,阿布知道你委屈。可為了你生死不明的阿哈、阿嘎,為了整個部落的生存,只能委屈你了。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候,我們手裡沒有其他保障,只有你們十個女孩子才能為部落換得一線生機。如果那賀六渾翻臉不認賬,我們立刻就會成為無圈的羔羊,喪家的獵犬。」
「為什麼?」阿依爾古麗沒聽明白。
「因為我們身處魏國,連命都不是我們自己的。他們若想殺害我們,理由都不用找。」
「他為什麼要殺我們?」阿依爾古麗認為,已成事實的結果不能反悔。
「要想知道他為什麼可能反悔,首先必須知道他為什麼要救我們。這個問題阿布一直沒有想清楚,所以才不得不委屈我的寶貝女兒。」禿鹿貴伐到目前為止依然一頭霧水,確實不明白高歡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中午剛一見面,他就感覺這個年輕人沉穩有度,不疾不徐。自己這個部落首領根本不在他眼裡。不是小覷輕視,而是焦點根本不在自己身上。當自己提出要將阿依爾送給他做侍妾,他並不願意接受。這說明什麼?說明他的幫助,另有目的。那麼他真正目的是什麼?老禿鹿一下午百思不得其解。
種種跡象證明,他的目的確實不在女人身上。如果今晚不將生米煮成熟飯,明日酒醒之後他反悔了,不願意出兵幫助自己救人,一切都完了。畢竟出兵救人會有死傷,沒有更大的利益誘惑,他憑什麼要這麼做?
阿依爾古麗必須立刻馬上返回去,把生米煮成熟飯。即便他不認賬,自己也算做過最大的努力了,聽天由命吧。
就這樣,阿依爾古麗沐浴更衣,香噴噴的處子之身,著一身白衣白靴白斗篷,靈狐一樣鑽進高歡的氈包。搖曳的燈光下,映入眼帘的是睡的像條老狼似的高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