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蓋下的陰山,裸露的青石從白雪中鑽出頭來。一個山頭,十個山頭,百個山頭……放眼望去,青黑色的山頭山窪,與皚皚白雪交相輝映,彷彿天神在天地間揮毫潑墨,一夜之間匯就一幅大寫意的黑白水墨畫。在這幅巨大的畫卷中,山腰以下,森林一片連著一片。幾丈,甚至十幾丈高的柏樹、紅松、落葉松,身上披著蓬鬆的雪花,猶如披著白色斗篷的戰士,威風凜凜的列隊在雪山之上,為這錦繡山河站崗。
在這幅壯美的畫卷中,忽然有五個黑點動了起來。焦距拉近后才發現,原來是五個人影,飛也似的穿行在叢山峻岭中。一會兒俯下身形,一會兒飛躍山頂,如靈猴跳躍,如雄鷹飛翔。忽然一個側身緊急制動,腳下瞬間揚起萬朵雪花,瀟洒的無法形容。
這五個穿的像大灰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趕來婁家馬場檢查流浪少年們訓練生活的高歡、韓軌、司馬子如、侯景和呼延狼。現在的馬場,經過改造,已經成為一個軍事訓練基地,高歡為之命名「少年營」。
到達馬場入口處時,大皮帽的毛邊已經結成冰霜,連眼睫毛都像一根根銀針。五人解下滑雪板夾在腋下,踏著埋過膝蓋的積雪,呼哧呼哧的接近驢二蛋建在山口的那幾間土坯房。
「呔,爾等何人,報上名來。」一個稚嫩的呵止聲從房裡傳來。
五人正低頭奮力往前走。聽到呵止聲,抬頭一看,兩個一米六左右的少年人,各自手裡一把閃著寒光的長刀戳在雪地里,呈小八字立正。厚棉衣和大皮帽包裹著小臉,表情嚴肅,目光冷峻,頗有一股少年兵的氣勢。
兩個月以前還是討吃要飯的野孩子,短短兩個多月的營養補充和規範訓練,居然有模有樣的像個士兵一樣莊嚴肅穆,這讓為他們默默付出心血的高歡心裡不禁一喜。他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接近兩位少年,想測試一下他們的警惕性。
「來人止步,報上名來。」左邊的少年,嚴厲呵止的同時,手裡的長刀已然橫在胸前。
高歡、韓軌、司馬子如,三人互相傳遞了一個眼神,各自都為少年人的警惕性感到欣慰。呼延狼和侯景走在前面開路,並不理會少年人的呵止。
「再不止步,那便吃某一刀。」少年人踏前一步,刀鋒直指侯景和呼延狼,封住路口。
呼延狼怕兩孩子不懂事,衝撞了高歡,便不客氣的說道:「家主看你們來了。帶我們去見呂教頭!……愣著幹什麼,快點啊!」
另一位少年正待轉身,還是先前說話的那位少年,並不為呼延狼的話所動,繼續說道:「請拿出你們的腰牌,我要查證。否則,誰也別想踏入此地半步。」
見這毛孩子不給面子,呼延狼頓時眉毛一豎,呵斥道:「小癟犢子,欠揍是吧!」
他這話一出口,那少年突然橫刀立馬擺開架勢,進一步大聲呵道:「最後警告爾等一次,拿出高家腰牌,我要查證。否則,叫爾等立刻命喪當場!」
呼延狼被這孩子的執拗氣笑了,正待發作,高歡說:「阿狼,配合哨兵查驗。」
有了高歡的命令,呼延狼這才不情不願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長三寸、寬二寸的金制腰牌。正面是一個「高」字異形體和一隻胖乎乎的大熊貓圖案。背面是楷書魏碑體「中華永昌」四個字。最下面是阿拉伯數字編號。這也是高歡的惡趣味。
高家腰牌分有玉、金、銀、銅、鐵五個等級。玉牌只有婁昭君、紫娟、蘭草等女眷持有。金牌只有高歡、司馬子如、韓軌、蔡俊、鮮於修禮、厙狄盛、可朱渾元、孫騰、尉景、侯景、呼延狼等華北貿易商行的股東持有。銀牌由婁三這樣的一級主管持有。銅牌是各主事、管事組別的頭目、匠作等管理層和科研技術人員持有。鐵牌是高家所有的家丁、護院、仆叢、雇傭,包括少年營的每一位男丁,每人一塊。因為刻有編號,所以腰牌具有唯一性。
見呼延狼拿出的是一塊金牌,二位少年查證后,舉手敬禮。還是那個出聲要求查驗腰牌的少年說:「報告長官,少年營李虎,姚隆,正在值守,請長官指示!」
高歡滿意的看著二位生龍活虎的少年,將滑雪板交給呼延狼侯景,立正回禮道:「李虎、姚隆,你們辛苦了。」
李虎姚隆齊聲答道:「長官辛苦!」
高歡說:「你倆晒黑了。」
李虎姚隆異口同聲道:「長官更黑!」
其他人都不知道這是一個哽,但高歡知道。他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忍俊不禁的要求兩少年前面帶路,向營區走去。剛才還執拗的李虎,現在一反常態,主動要求替呼延狼分擔滑雪板的重量。呼延狼沒搭理他,還為剛才被抹了面子生氣呢。
兩位少年的行為動作,言談禮儀,都是高歡為少年營制定的行為規範。一切都比照後世解放軍的軍姿禮節執行。
路上,高歡問那紀律嚴明的少年:「你叫李虎,多大了?」
「報告家主……報告長官,我叫李虎,他叫姚隆。我倆今年十四歲。」
「聽你說話,好像讀過書。」
「報告長官,讀過。」
「能讀起書,家境應該不錯,怎麼成了流浪孤兒?」
「報告長官,我不是流浪孤兒。我是迫於無奈才來這裡的,但現在很開心。」
「怎麼回事?」
「報告長官,八月底,趁黃羊肥壯的時節,我相約幾個朋友外出狩獵。卻不料半路遇上一股逃難避禍的蠕蠕人。當時我們十人,身上只帶了弓箭和單刀。對方三十幾人,見到我們之後,二話不說,直接開打。混戰當中,我的馬屁股上挨了一刀,戰馬受驚,衝出戰陣。我僥倖逃脫,其他九人當場戰死。衝出包圍圈后,我死命逃跑,蠕蠕人在後面緊追不放。不知跑出多少里,最後進了山裡,我連人帶馬掉下山崖。馬摔死了,我摔蒙了,總算逃過一劫。醒來后,也不知身處何地。切了一塊馬肉烤熟,背在身上邊走邊吃。大概半個月的時間,馬肉吃完的第三天,我終於走到一個廢棄的土堡,卻不料被一幫乞丐把身上的衣服扒的乾乾淨淨。當時我渾身沒一點力氣,任由他們欺辱。好在換來一口吃食,也算再次救了我一命。第二天,這幫乞丐說,懷朔鎮有位姓高的大善人,無償救濟流浪孤兒。只要見面確定身份不假,當場就給兩個白麵餅子。我是被那幾個真孤兒裹挾來的。當然,再沒有吃的,一兩天估計我也餓死個屁了。」
高歡若有所思的說:「這麼說,你本意並不想留在這裡?」
李虎說:「那倒也不是。當初為了活命,我沒有道出實情,有錯在先。來到這裡之後,我覺得新鮮,便真的不想走了。這裡的一切,有種讓我說不出的感覺。反正就是新鮮。」
高歡對這孩子的興趣越來越濃。聽他言談,觀他心智,感覺這孩子的自主意識非常明確。便接著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剛才這位長官不是介紹了么。您是家主,姓高,名歡,少年營的締造者。」李虎坦然的答道。
「何以沒有畏懼之心?」高歡問。
「這是您給少年營下達的第一道軍令。軍人,只服從命令。軍令面前,不管是誰,只當他是空氣。呂教頭說這是您的原話,不知是不是真的?」李虎側揚起臉,驗證這句話的真偽。
高歡欣慰的摸摸李虎的腦袋,微笑著說:「沒錯,這話是我說的。」
司馬子如插話道:「小後生,挺機靈。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李虎側臉看了看走在身側的司馬子如和韓軌說:「能跟家主在一起,想必關係匪淺。據說,家住身邊有幾大能人,分別是:碎嘴子司馬子如,悶葫蘆韓軌,跟屁蟲呼延狼,瘸腿狗侯景,衝天炮蔡俊,溫柔客厙狄盛,大莽牛可朱渾元。閣下想必就是司馬子如,卑職猜的可對?」
聽李虎道出一連串從未聽說的諢號,司馬子如、韓軌、呼延狼、侯景,一個個面面相覷,啼笑皆非。
司馬子如腮幫子一抽一抽,強壓怒火的問道:「這些雅號是誰告訴你的?」
李虎假意心無城府的說:「婁三哥說的。每次來少年營,婁三哥都要講家裡的趣聞軼事。」
侯景斜著眼睛問:「你管這些叫奇聞異事?」
李虎道:「可不咋滴,多好玩兒啊!你便是瘸腿狗侯景吧?婁三哥形容的非常貼切。」
聽兩人對話,高歡和韓軌會心的咧嘴一笑,司馬子如則面目猙獰的看著這個假意童言無忌,實則故意為之的李虎,哭笑不得。只有呼延狼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指著一臉晦氣的侯景,笑得差點岔了氣。
說笑之間,眾人來到整修一新的少年營門口。同樣有一道門崗要查驗腰牌。通過門崗,進入那個四面環山的大廣場,眼前的變化令高歡眼前一亮。
整個廣場,中間那個水潭被圈起來建成一個冰場。夏天改做游泳池。圍著冰場,修整出一條寬達二十米左右,人馬共用的跑道。南面的山體被削平取齊,用原木搭建起一排馬棚。北側和東側平整出三個訓練操場。雙杠、單杠、平衡木、障礙牆等一應俱全。只要高歡能想起來的訓練器材,匠人們都按照圖紙製作完成。
見高歡一行進來,正在組織跑步訓練的呂二和五個婁家派來的教頭,小跑著來到高歡面前,舉手敬禮。高歡一本正經的回禮。
呂二立正道:「報告家……長官,少年營正在訓練,請您指示。」
高歡說:「讓他們繼續訓練,你帶我們去四處看看。」
李虎見沒自己什麼事了,正要返回崗位,高歡說:「李虎,你也來。」
李虎說:「諾!」然後把手裡的長刀交給姚隆,跟在高歡身側一起進了山洞。
……
走進山洞后,是高架的二層通體大床。每一隔斷,上下可以睡二十人。進入洞口十步開始,分五排向里延伸,中間留有通道。將廚房和開水房的煙道引入山洞再排出去,正好解決了冬季取暖問題。入夏以後,煙道改為直排,山洞裡就會涼爽。
床底下是少年營孩子們的洗漱用具,排放的很整齊。每人一個粗瓷洗臉盆,裡面放一塊肥皂、一柄牙刷、一塊麻布毛巾、一小罐牙粉。大床與大床之間的空隙處,是一個通體的床頭櫃,裡面放著紙墨筆硯和個人零碎物品。
兩個多月的時間,邊招人,邊修繕,能有如此規模,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可見趙印和李富貴他們費了不少的腦細胞。
里裡外外參觀了一遍,連廁所都沒放過。高歡終於滿意的來到小餐廳坐下。呂二招呼勤雜上茶,順便讓李虎去把幾位教書先生叫來。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竹哨聲響起,跑步訓練結束。幾位教頭整隊后帶頭喊起口號,孩子們尖細的嗓音跟著齊刷刷的喊起來。高歡沒聽清楚,問呂二口號內容。
呂二說:「這就是您讓卑職教孩子們每日餐前背誦的詩句。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
原來如此。高歡嗯了一聲說:「很好,就這麼干。日復一日,強行灌輸,讓這幾句話深入每個孩子的骨髓。我死之後,這幾句話就是他們的靈魂!」
呂二說:「姑爺,卑職雖然不知道這幾句話的深意,但聽上去很是提氣。特別是一千多號人集體喊出來,讓人感覺熱血上涌,恨不能立刻提刀上陣殺敵。姑爺就是有學問,隨隨便便寫幾句話,就能把人的心抓了去。依卑職看,您就是紫微星下界!肯定的!」
高歡聽了呂二的幾句恭維話,渾身打了一個機靈,頗有深意的看了呂二一眼說:「別給我灌迷魂湯,有話直說。」
見高歡識破了自己的粗淺伎倆,呂二也不尷尬:「姑爺,有件事卑職一直拿不定主意。」
高歡說:「說吧,有什麼為難之事,今天一併解決了。」
呂二說:「是這樣。孩子們一直吵吵著,要親眼見見他們的大恩人。前幾日又說,他們要認您做義父。生是高家人,死為高家鬼。今天您正好蒞臨少年營,是不是和孩子們見見面,簡單舉行一個認主儀式,就此回應了孩子們的一片孝心。」
高歡回頭看了看司馬子如和韓軌,見兩人神色詭異,便對呂二說:「你覺得該怎麼辦?」
呂二大著膽子說:「卑職認為,您該給孩子們一個機會。說實話,您傾家蕩產救助孤苦的善舉,感天動地。卑職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見過您這樣大慈大悲之人。若是您不嫌棄,卑職也想認您做義父。……要不,您現在就認下呂二吧!」
說著,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雙眼居然釋放出濃烈的孺慕之情,熱淚盈眶的口稱:「義父,從此以後,呂二就是您的親兒子,少年營的孩子就是兒子的親兄弟。今天之後,孩兒的名字就叫高二。」
高歡被呂二這突如其來的亂認乾爹搞懵逼了。這小子幾個意思?怎麼突然來了這麼一招,有什麼深意嗎?是他自發的戀父情結,還是婁家人指使?想到這裡,別有深意的對呂二說:「呵呵呵……呂二,你給我當義子,年歲是不是大了點?還有,孩子們認我為義父,是不是你在背後推波助瀾?」
呂二誠懇的說:「義父,輩分和年紀不能相提並論。您就是再小十歲,也能給孩兒當義父的。至於孩子們的請求,純屬自發自願。這些日子,孩兒把您傾家蕩產救助他們的實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們。都快成年了,是非黑白,他們分得清。這些年的乞討生活,逼著他們比一般孩子更懂事。誰給他們吃喝,誰給他們溫暖,誰能讓他們在這亂世之中活下去,他們比誰都明白。哪用孩兒教唆。」
高歡沒再說什麼,基本認同了呂二的說法,於是便說:「別跪著了。認你做義子的事情不合適。你若不是別有用心,那就起來,此事以後免談。」
呂二眼裡的一絲緊張情緒一閃即失,依然態度誠懇的反問:「為什麼呂二就不能享受做您義子的權力?」
不管呂二怎麼表演,高歡已經認定他是受人指使。幕後之人,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躲在平城遙控懷朔的便宜老岳父。老傢伙的目的是什麼?是防止自己對他閨女不好,還是擔心自己對大魏朝有異心?家裡已經安排了那麼多眼線還嫌不夠,外面的事也要暗中插手?
呂二不知道高歡已經察覺出他的動機,還以為高歡不好意思答應他的請求。自己應承老家主的事必須做到。今天氣氛不錯,一定要把這件丟人的事落實下來。於是硬著頭皮說:「孩兒仰慕義父深明大義。您若是不答應,豈不是傷了孩兒一片真情?」
韓軌和呼延狼見呂二繼續耍寶,覺得好笑又不敢笑,憋得難受。
司馬子如狡猾如狐,正經事上從不糊塗。和高歡對視一眼,大概也明白了其中的貓膩。
別看侯景年紀小,他可比同齡人呼延狼雞賊多了。他的關注點不在呂二身上,而在於高歡。平城婁家的勢力懷朔人都知道,可高歡從來不拉大旗作虎皮。送上門來的好處還要挑肥揀瘦,這份手段真是了得。此刻開始,侯景的心逐漸成熟起來。這是后話。
高歡掃了眾人一眼后說:「呂二,認真做事,規矩做人,將來有你的好處。至於其他事,休要再提。」
見高歡如此決絕,呂二不再多言。就在這時,教授文化課的先生和武功教練先後都到了。武功教練都是呂二從婁家請來幫忙的家生子。五名先生是婁家客勤,也是受家主之託前來幫忙的。來之前,婁內干有言在先,許諾他們幫忙期滿后,留用或離開,完全自願。
時下北地儒生的日子不好過。務農沒體力,讀書沒前途。給人當幕僚,競爭太激烈。受聘做蒙學先生,鮮卑人大多是馬上糙漢,不喜舞文弄墨。有遠見的勛貴之家,這些年慢慢重視起子女教育問題,學子們這才勉強能混口飽飯吃。
聽呂二介紹,先生們拱手見禮,口稱:「見過高姑爺,見過幾位郎君。」
高歡拱手還禮,口稱:「高歡見過諸位先生,辛苦你們了。這裡條件簡陋,生活艱苦,諸位先生不辭辛勞來此蒙學,高歡深表感謝。」
見高歡如此抬舉讀書人,不免心下感動。站在前排的一位青年道:「感謝主家抬愛。高姑爺不怕吾等誤人子弟,善之善者也。」
高歡說:「這是哪裡話。能被高某岳家看重的學子,豈能是淺學後輩?你們屈身前來,高某感激不盡。本該早點過來拜謝,奈何分身乏術。今日能與諸位謀面,三生有幸。」說罷,再施一禮。
還是剛才那位臉色白凈的書生說:「承蒙高姑爺不棄,吾等定當竭盡全力。只可惜時日太短,成效不彰。若能有三五載富裕時光,必將交給高姑爺一眾飽學儒生。」
高歡施禮道:「還未請教諸位先生高姓大名。」
剛才說話的那位自我介紹:「鄙人免貴姓高,名文,字逸仙。」
另一位有些倨傲的年輕人上前一步道:「鄙人姓張,名義,字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