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處詭異的山洞回來后,高歡急不可耐的安排呼延狼,搜羅乞丐當中十二至十七歲的少年孤兒。婁三則按照高歡的指點,去沃野那邊聯繫糧食。有平城婁家這塊金字招牌加持,許多事都能在睜一眼閉一眼的情況下達成目的。
蔡俊回燕州之後,五原那邊的事就由韓軌負責聯絡。按照分工,司馬子如負責密偵組織的籌備。高歡則專心山洞的改造工程。
他把趙印和李富貴叫來,讓他倆放下手裡的活計,領著新招募的工匠去呂二那裡報到。並把昨晚繪製的簡易圖紙和相關說明交給二人。所需小工和糧食肉類以及建築材料,讓他倆順便帶過去一部分,先行開工。唯一的要求就是保密。
差不多快中午了,門房領著鮮於修禮進了書房。
「最近一段時間你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可忙嗎?」高歡直截了當的問。
「無事可干,明天想回家看看。有日子沒回去了,爺娘該不樂意了。」鮮於修禮聊賴的說著,坐到高歡對面的椅子上。
「你要回五原?那正好,拜託你一件事。」說著,把剛剛寫好的一封信遞給鮮於修禮說:「回去以後找到李勇,把信交給他。李勇你認識吧?」
鮮於修禮接過信說:「認識,挺不錯一人。」
「我想從他那裡雇些人幫我幹活,具體內容寫在裡面,路上你順便看看。這裡有十貫錢,一併交給他。另外,我知道你家裡困難,也給你準備了五貫錢,五斗米,十斤羊肉,走的時候一併拿走。」
鮮於修禮不高興的說:「托我辦點事還付工錢,你這不是羞臊我嘛!」
高歡說:「你想哪去了!你的臉有那麼薄嗎?過段時間我還會給你一個有錢花不完的機會,那才真叫羞臊,不信你能拒絕!」
鮮於修禮說:「是嗎?既然歡哥慷慨解囊,那小弟就卻之不恭了。再送兩壇那個酒,讓我阿爺也嘗嘗。」
高歡哭笑不得的看著這個蹬鼻子上臉的傢伙說:「真是不知道臉面為何物!剛才還一副義正詞嚴的君子風度,轉眼就露出騷狐狸的尾巴了。……好吧,給老人家多帶幾壇嘗嘗鮮,算我這個侄子孝敬的。順便給李勇稍兩壇去。一隻羊也是趕,一群羊也是放。」
鮮於修禮說:「我阿爺知道你這麼說,定會打折你的腿。……對了,你怎麼遠天遠地的去五原僱人?」
高歡嘆口氣說:「我是想幫幫李勇,他們太可憐了。」
鮮於修禮跟著嘆了口氣,站起身拿著書信和銅錢就要出門,被高歡喊停。
「屁股著火了?安安穩穩坐下,有事和你商量。」高歡說。
鮮於修禮重新坐下,高歡則起身慢慢踱步,良久以後問:「昨天那個山洞你都看了,有什麼特別感受嗎?」
聽高歡這麼問,鮮於修禮頓了頓,神色慎重的答道:「歡哥,你若不問,我就裝不知道。既然你開誠布公的問出來,那我也實話實說。那山洞以及那片開闊地,是個屯兵的絕佳之地。有水源,有石炭,四面環山,方圓幾十里無人煙。秘密屯駐一支人馬,神不知,鬼不覺。」說到這裡,鮮於修禮查看高歡的顏色。見他平靜的聽自己分說,感覺自己猜對了,便接著往下說:「里裡外外我都看了。東、西兩個入口封鎖起來,一兩萬人攻不進來。如果往外延伸十里,六個山口封鎖,十萬人也攻不進來。」
高歡狐疑的問:「沒有實地勘察,你怎麼知道十裡外有六個山口?」
鮮於修禮輕輕一笑說:「看山型走向,看山上的樹木,很簡單的。」
高歡心裡暗自高興,也不由得暗贊:難怪這小子在河北起義的時候,能把朝廷派來的多名悍將打得滿地找牙,天生的將帥之才啊!
想到這裡,高歡說:「修禮,當下鎮軍也沒什麼事,至少三個月之內不會有什麼事。我想讓你去那裡訓練一支隊伍。或者你選一個秘密的地方,兵員有你挑選。一年之內,給我訓練出一萬人左右的精兵悍將。你願意嗎?」
鮮於修禮沒有正面回答,反問道:「歡哥,先說說你要幹什麼?」
高歡看了他一眼,沒有和盤托出,選了一個相對合理的切入點說道:「根據我的觀察和判斷,用不了三兩年,北鎮定會大亂。到時候,你、我、道元、安盛、遵業、百年、寧世、狗子、阿狼這些兄弟,拉家帶口,加起來數百口子人怎麼辦?沒人能保護我們!只有我們自己有所準備,動亂來臨時,才能確保不受太大的傷害。」
「這就是你反覆告誡我,不要離開你身邊的原因?」鮮於修禮問。
「可以這麼說,但不完全是。總之,哥哥怕你到時候有無妄之災。這一點請你務必要記在心裡。」
「歡哥,我願意替您去秘密訓練一支橫掃千軍的精銳之師。」鮮於修禮情緒略顯激動地說。因為他能感受到高歡想保護他的那份真情。那絕不是惺惺作態。
高歡也有些激動的說:「那好,就這麼說定了。你回五原的這段時間順便琢磨琢磨。如果你選擇在那個山洞,那麼就等你回來再商量。如果你想另選一個地方,我建議你去遠一些。」
鮮於修禮問:「遠一些是哪裡?歡哥已經有成熟的想法了?」
高歡沒說話,走到牆邊唰的一下拉開布簾,整個北牆就是一幅他親手繪製的簡易輿圖。主要參照物,是戶曹史孫騰那裡的一幅輿圖。加上自己的回憶,雖不準確,但比一般示意圖詳盡。
鮮於修禮看到這幅輿圖,眼前一下就亮了。要不怎麼說,人的天性是掩蓋不住的。只要時機適合,潛藏在心底真正的喜好厭惡,立刻就能表現出來。
高歡拿起一根木棍兒,像電影里的那些鏡頭,指點著一塊地方說:「如果你選擇另選地方,我建議你到這裡。這是一塊三不管的自由之地,在那裡發展比較穩妥。」
他點出的地方就是後世的二連浩特周邊。此時,因為東邊有地豆於、庫莫奚兩個大魏藩國,北邊的蠕蠕輕易不過來,南邊的大魏也不往此地深入,實際就是一個金三角。按照這個時間段各國的實際情況,流散的災民應該很多。只要有一口吃的,隨隨便便就能聚齊幾萬人。如果鮮於修禮能提前進入此地發展,對高歡來說,就是預先埋下的一顆堅實的鋼釘。一旦有事,可以風捲殘雲的速度東去、北上、西進、南下。
鮮於修禮想了想問:「如果到這裡發展,兵員怎麼解決?和鎮軍府怎麼解釋?」
高歡說:「我給你選派出十名功夫好手,再給你三百人左右的基礎兵員。你們假扮成一個大戶人家的商隊,一路向東到燕州一帶,邊走邊招人。特別不錯的青壯,可以直接拉進商隊當作護衛使用。其他有意願加入的,告訴他們地址,限定時間匯合。最初的人手不易過多,規模限定在兩千人左右,安定下來再擴大規模。這期間,我會派人給你補給。在你的這支人馬沒有成型之前,我不會輕易動用你們。一旦用到的那一天,你就是橫掃千軍的無敵之師。你們出發前,我會把所有裝備都給你配齊。鎮軍府那裡我負責處理,你就不要操心了。家裡的老人和弟弟妹妹們,我也會替你妥善安置,放心吧。」
「歡哥想的這麼周到,我就不說什麼了。回五原看完家人,我即可返回。」鮮於修禮表態。
兩人又說了些別的,高歡讓鮮於修禮回軍營等著,他差人把糧食和酒隨後送過去。
鮮於修禮離開不久,蘭草探頭進來問:「姑爺,忙完了沒有,飯都涼了。」
高歡收拾收拾,跟著蘭草來到飯堂。婁昭君正拿著一本書安安靜靜的看著,等高歡一起用餐。紫娟陪坐在一旁做女紅。
為了制約婁黑子,婁昭君正在培養紫娟向大管家方向發展。怎麼看賬本,怎麼查收支,紫娟學的很快。侍候了小姐八年,耳濡目染,勤學苦練,紫娟現在已然是個有文化的大丫鬟了。由於她性子沉穩,心機靈巧,做事認真細緻,昭君現在越來越依賴她了。小丫頭今年十四歲,出落得亭亭玉立,粉面桃花。配合上她安靜性子,真箇是我見猶憐。
蘭草還那樣,大大咧咧,咋咋呼呼,家裡的其他下人沒幾個不怕她的。仗著婁昭君的放縱,現在儼然就是家裡的督察員。脾氣上來,連高歡都不放過。
婁昭君越來越慵懶了。有兩個能幹的大丫鬟,她更加放手不管了。現在被高歡寵溺出一個黏人的毛病,不僅要天天睡前講故事,激情上來還要為她寫詩作賦,哄著睡覺。
這就有些過分了是不是?你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不會自己讀書嗎?再說,翻來覆去的專挑愛情故事聽,不膩歪嗎?十九歲的少婦,怎還越來越小女兒態了?咿咿呀呀,話都不好好說了。毛病都是慣出來的……唉!慣就慣吧。
吃飯的時候,高歡又想起糧食問題,也不知道婁三能不能完成這項艱巨任務。不管自己有多麼大的計劃,只要涉及到人,糧食就是卡脖子的第一大障礙。懷朔鎮,山南是產糧區,但數量並不多。山北是牧區,需要大量的糧食,供人吃馬嚼。唯一的希望就是沃野那邊。
軍鎮的糧秣裝備,一直是由朝廷直接供給。其中供給兵卒的糧食來自於關中地區,一年四季不間斷有押送糧食的隊伍往來穿梭。餵養軍馬的草秣由本地自籌,朝廷根據消耗多少折算成銅錢撥付軍鎮。這樣長距離糧秣供給的好事,自神龜元年前夕徹底斷絕。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現下的懷朔鎮,所有糧秣都需自給自足。於是,鎮兵鎮民放下刀槍,拿起鋤頭,開荒種地了。
河套地區,從大漢王朝推行移民屯墾政策以後,兩千多年來都是豐饒的糧食主產區。所謂「黃河九害,為富一套」指的就是這裡。歷史上也稱「河南地」。
十六國混戰開始,河套人口銳減,土地大部分撂荒,農田再次變成牧場。走了匈奴人,來了鮮卑人,都是些重視糧秣但不懂農業耕作的牧人。漢代屯墾大軍留下來的農三代和農四代,大部分因為戰亂逃回中原,小部分不知道究竟哪裡才是自己的家,乾脆聽天由命。
人死球朝天,不死萬萬年,被誰統治不是統治。當年祖輩們絕大部分也是因為罪囚、贅婿、俘虜、流民等名目繁多的罪名被迫遷徙而來。匈奴人也罷,鮮卑人也罷,相比於大漢天子,沒好到哪裡去,也沒壞到哪裡去。一樣的種田收租,一樣的徭役兵役。十五稅一,十稅一,五稅一,一個球樣。戰亂來了,鄰里都能活搶了你。日!靠誰也不如靠自己。
正是這部分聽天由命,不再相信世上有救世主的大漢遺民,最終成為半農半牧的河套地區的主體,從而促成該地區糧食種植一直沒有徹底中斷,延續了兩千多年。
華夏五千年文明史當中,有一點特別值得推崇,那就是:兼收並蓄,百花齊放。你的好,他的好,我的也不錯,我們互相取長補短,共同進步。西方文明當中沒有這樣的基因,人們耳熟能詳的零和博弈就是西方文明的核心要義。不是你好,就是我壞。不是你贏,就是我輸,沒有中間地帶。
用河套語言評價西方人,那就是一幫「二砍求」。誰告訴你們世上只有黑和白兩種顏色?黑白混起來就是灰色。灰色才是常色。中國的豬狗都懂得道理,怎麼就跟你們掰扯不清呢?
愛與恨、黑與白、好與壞,隨時可以互相轉化。華夏老祖宗幾千年前就提出陰陽說,五行相生相剋說。強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否極泰來,始終同源。你們至今搞不清楚,還自以為是,叫我們怎麼說你們好呢?
所以說,河套地區的人,某種意義上說就是那部分「灰人」。自戰國趙武靈王在狼山口建起第一座烽燧高闕塞開始,到秦大將蒙恬修築秦長城,到漢武帝的移民屯墾,以及匈奴人,鮮卑人,突厥人,蒙古人……陰山一帶從來就沒有間斷過王朝更替后的民族融合。有的是自然的人類遷徙融合,有的是刀槍逼迫下的民族融合。
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這裡的人對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的概念很淡。設身處地的想想,問題出在前三排,根子就在主席台。執政當局才是這種現象的根源所在。愛國主義教育不能掛在嘴上,要落實到行動上。行動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就是基於儲備強大的硬實力。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只有強大的硬實力,才是支撐愛國主義凝聚力的堅強後盾。
高歡馬不停蹄的調查記憶中的那些礦脈,嘔心瀝血的查找北魏政策的漏洞,就是想打幾個擦邊球。在不觸犯法律的情況下,儘快積蓄力量,爭取自保。因為兩三年後的「六鎮起義」,如果不可避免,一切將被打成稀爛。造反者不得好死,鎮壓者也沒得善終。兩敗俱傷,傷的卻是中華民族的根基。民生凋敝,國力空虛,巨量財富被毀之一炬。如果能在這場裹挾幾百萬人的大動蕩、大浩劫之前,力所能及的做些什麼,或許能為這個民族減少一些苦難。
鮮卑人也是中國人啊!更不要說那些流著同樣血脈的漢族兄弟。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