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帝將北魏首都遷往洛陽之後,平城還留有大批的勛貴富豪。這部分不願遷往洛陽的勛貴豪族當中,絕大部分因為反對孝文帝遷都,更反對孝文帝進行漢化改革而留在平城的。因此,平城也就成了北魏的政治副中心,但風俗還保持著鮮卑人的習俗。
儘管有保守勢力的頑固堅持,但文化這東西滲透力太強,防不勝防。於是,以平城為代表的「北人」,漢人多被鮮卑化。以洛陽為代表的「南人」,鮮卑人多被漢化。到了夏天穿越的正光年間,鮮卑人和漢人通婚早已不受限制。
話說兩年前,也就是神龜元年四月,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平城婁家一個獨立的西跨院里,一位滿臉愁容的少女正百無聊賴的盪著鞦韆。
「小姐,要不就答應了奚家公子吧。您都十七了,再不嫁人就……」丫鬟蘭草大著膽子勸解道。
她這一句「十七歲」剛出口,就見少女小刀子般的眼神盯著她,蘭草後半截話被迫咽了回去。
這少女正是婁家三小姐婁昭君。十七歲的女子,在北魏時期已經劃歸老姑娘行列了。婁昭君及笄以後,上門提親的豪強世家快把婁家的門檻踏破了,可就是沒有一個可心的男子入了昭君的媚眼。凡是上門提親的人家,她都要設法秘密調查其相貌人品,可惜都是些文不成、武不就的貨色。
關鍵是,整個平城能數得上的適齡男子,不是浮粉,就是服散。五石散這東西吃多了渾身發熱,像酒精中毒一樣,臉色赤紅。吸食過量后,熱量排不出去,只能敞開上衣行散。後人常以為魏晉世家子弟寬袍大袖、敞胸露懷是名仕風範,其實就是吸食毒品后的不良反應。
時下的平城世家子弟當中,一直流傳著這股癮君子風尚,美其名曰「魏晉之風。」在婁昭君眼裡,這些飛鷹走狗,眠宿娼寮的貨色就是渣男。如此這般,走了東家來了西家,婁三小姐的婚事一直上升不到談婚論嫁的程度。
婁昭君有個老主意,如果未來的夫君不能過了自己這一關,寧可出家為尼,也絕不湊合著嫁人。然而,堅持的結果就是芳華漸逝,容顏漸老,提親的人家越來越少。更可悲的是,高門大戶的少見了,小門小戶的上門了。比更可悲還要慘的是:大戶人家要娶她為妻的少了,想要她續弦納妾的老男人卻多了起來!這是恥辱,這是奇恥大辱!不就十七歲么,很老了嗎?哼!姑奶奶不嫁了,青燈古佛,終生為尼又怎麼樣?
昨天有冰人上門,說奚家大公子的正妻分娩時血崩死了。看在婁家陪嫁豐厚的份上,奚懷仁打算娶婁三小姐續弦。
這也太欺負人了!就算你奚家是皇親貴胄,也不能讓我閨女續弦啊!婁母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奈何三閨女十七歲了還待字閨中,再強的自尊心也比不上女兒的幸福不是?續弦聽上去難聽,可畢竟是正妻,總比做妾要強吧?婁母強行按下心中的憤懣,打發五姨娘說服婁昭君應了這門親事。
五姨娘只比婁昭君大一歲,小戶人家出身。進入婁家幾年了,從來不敢擺出姨娘的威風。既不敢違逆大房的虎威,又不敢招惹婁家這位活祖宗,只得硬著頭皮假意來婁昭君的閨房坐坐。東拉西扯了一個時辰,到了嘴邊的勸解就是說不出口。
婁昭君多機靈一個人,眨眼眉毛動,早看出這位四娘的來意。最終還是婁昭君這個晚輩說了一句:「四娘,你啥也不說,咱倆還是一家人。非要逼我,就被怪我六親不認!順便告訴我娘,再有下次,我就出家為尼。」
五姨娘一聽婁昭君是這麼決絕,一溜煙兒的去大房那裡回稟去了。
此時此刻,婁昭君也終於下定了決心,吩咐一旁的紫娟說:「去叫婁三把馬車備好,草料帶足,你倆也打點行裝,多帶些衣物,隨小姐我出趟門。」
「小姐,您這麼走了,家主會扒了我倆的皮!」蘭草顯然猜到了婁昭君的心思。
「你這憨貨!有本小姐在,沒人會懲罰你。快去準備。」婁昭君吩咐道。
午飯過後,婁昭君若無其事的出了後門,趁人不注意上了馬車。主僕四人做賊似的從南門出了平城,拐了個彎一路北上又折向西,半個月後來到懷朔鎮。不料,進城門時卻被一個不開眼的鎮兵刁難。
本就不開心的婁三小姐,見這個獐頭鼠目的鎮兵,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也懶得廢話,小蠻腰一扭下了馬車,從婁三手裡躲過馬鞭,沖著那鎮兵兜頭就是一鞭。
這小子見車上下來一位富家小姐,以為可以多敲詐幾個銅板。卻不料銅板沒有,皮鞭倒是有一條。眼看鞭稍就要抽到臉上了,這小子一個驢打滾,進了城門洞。
此時的婁昭君也沒了小姐風度,抬腿就追。卻不料,追過門洞后傻眼了。只見四五個城門守卒和十幾個便裝青少年正面目含春,神態齷齪,擠眉弄眼的聽人說書。
說書的那位站在石頭上,神采飛揚的說著一段牛郎與織女的故事。昭君到來時正好說到結尾處:「……就這樣,織女與牛郎結為夫妻。只可恨,王母娘娘只許他們一年見一面。」
聽眾當中有人不忿的喊道:「歡哥,牛郎和織女就不能偷偷見面嗎?」
「你都能想到的辦法,無所不知的王母豈能想不到?笨死算了你!為了防止他倆私會,王母娘娘劃下一條天河。每年的七月除七這天,令喜鵲連成一座鵲橋,夫妻倆才能在鵲橋相會。」說書人合起摺扇,輕輕的砸在掌心接著說:「你們知道鵲橋相會之後,喜鵲咋樣了嗎?」
「咋樣了?」聽眾不約而同的發出尋問。
「七月初八這一天,被牛郎和織女踩過之後,所有的喜鵲後背都脫毛了。若不信,今年七月初八你們去看看,是不是這樣。」
「啊?真的嗎?我沒注意。」
「我也沒注意,今年七月初八定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說書人最後「唰」的一聲打開摺扇道:「牽牛痴心,織女痴情。我這裡有詩為證: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嘩嘩嘩……聽痴了的眾人,良久之後發出爆豆般的掌聲。
手裡舉著馬鞭的婁昭君同樣痴了。她不是因為牛郎織女的故事發痴,而是為那說書的青年人發痴。在她眼裡,那青年面如刀刻,線條分明;眉如刀鋒,直插雲鬢。鼻似懸膽,鼻根直通印堂,此乃豪傑之相。再看他,目含精光,齒白如玉,肩寬腰束,身高體壯,真乃俊美武生。不僅如此,他還文采飛揚,出口成章,氣度雍容,張弛有度,實乃文武兼備的大將之才也。長生天有靈啊,終於讓我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夫君。她這麼想著的時候,不自覺的脫口而出:「此真吾夫也!」
婁昭君脫口而出的「此真吾夫也」的自言自語,恰被追過來的二位丫鬟聽個正著。
「小姐小姐,您說什麼,誰是您的夫君?」蘭草說著,還抻著脖子往人群里看。當她順著小姐的目光發現是針對說書人時,驚訝的說:「您說的是他——那張大驢臉?不會吧小姐,您可是自詡文君再世……」
紫娟見蘭草口不擇言,悄悄地在她踝關節處踢了一腳,制止她繼續胡言亂語。
蘭草扭頭見紫娟給自己擠眉弄眼的表情,一時沒反應過來,不悅道:「你踢我幹嘛?」
紫娟真是為蘭草的反應遲鈍著急,急切的眨眼示意,讓她看小姐的表情。轉而悄悄問旁邊聽書的一位半大小子:「小哥哥,那說書的是誰啊,家住哪裡?」
那半大小子瞅了一眼甜美可愛的紫娟傲嬌的說道:「連歡哥都不知道,你定不是本地人。」
「我們剛到這裡。你說他叫歡哥?」紫娟繼續追問。
「你弄錯了,歡哥他姓高、名歡、字賀六渾,乃我懷朔鎮軍函使,大名鼎鼎……哦,你一個外地人,說了你也不知道。他家就住在那邊,」他指了指前面說:「丁字街口,對對對,門口有棵大柳樹的那家。」
「哦,那……歡哥可曾婚配?」紫娟故意心無城府的問。
「沒有沒有……他家窮得,耗子進去都會哭著出來,誰會嫁他呀!」半大小子突然收住話題。仔細打量這丫鬟模樣的小姑娘,若是嫁給歡哥,也算是天作之合。
別看紫娟年紀小,懂得東西可不少。發現對方心思齷齪,小眼睛一番,鼻腔里輕輕發出一個「哼」字,扭著小腰就回到小姐身邊。
這邊廂,高歡拒絕了聽眾再說一段的請求。將他們貢獻出來的麻籽、瓜子收到一個內置的口袋裡,邁開方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此時,婁三已經將馬車趕進城裡。婁昭君迷迷瞪瞪上了馬車,撩起車簾,看著那個遠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小姐,奴婢打聽清楚了,那說書的公子姓高、名歡、字賀六渾,在鎮軍府當個函使。只是他……」紫娟預言又止。
「只是什麼?」婁昭君急切的追問。
「只是他家境貧寒,一文不名。」紫娟答道。
「還有什麼?」婁昭君繼續追問。
「還有,尚未婚配。」紫娟道。
「是嗎?……尚未婚配……嗯,這就夠了!」婁昭君習慣性的揮拳砸向空氣。
相對於紫娟的敏感,蘭草在這方面顯得有些遲鈍。聽到小姐和紫娟的對話,她說:小姐小姐,您不會是真的看上那位大驢臉了吧?」
婁昭君瞪了蘭草一眼,轉而捏了捏紫娟的小臉說:「你果然沒讓本小姐失望,待會兒重重有賞。」隨後興緻高昂的又說:「婁三,去別院。」
「小姐,不是要去二小姐家嗎?」婁三遲疑道。
「二姊家過些日子再去。本小姐有大事要辦,就先不見她了。你們三個給我聽好了,不許讓二姊知道咱們來懷朔鎮了。」婁昭君命令道。
「可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二小姐早晚會知道的。您不告而別,家主定然將消息傳給我阿爺了。您一定要把責任擔下來,要不然阿爺會打死我的。」婁三想起父親那張不陰不陽的臉,渾身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有本小姐在,福伯不會為難你的。倒是你,這幾天機靈點,給我盯著那個說書的,我要知道他的一舉一動。」婁昭君說。
「盯著他幹啥,一個說書的窮小子。」婁三說。
「叫你盯你就盯著,哪來那麼多廢話。還有你蘭草,再敢叫他大驢臉,本小姐就將你逐出家門。」婁昭君警告二人。
主僕四人說著話,就來到婁家在懷朔鎮的一處院子。青色的院牆一丈多高,除了門縫,沒人能看到裡面的情景。婁三將馬車停穩,上前拍了拍黃銅門環,裡面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誰呀,報個名上來。」
「二大爺,我,婁三。」婁三答道。
「是三子啊,等著,二大爺這就給你開門。」一陣嘎吱聲過後,門廊中出現了一位駝背的老者。確定了婁三的身份后,閃到一邊,靜等馬車進入院子。
就在這時,這處院子的實際管理者,一位精神矍鑠,身板筆直的中年漢子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就是婁三的父親婁福。婁福看到兒子后還未說話,就把婁三嚇得縮起脖子,急忙避開父親那刀鋒般凌厲的眼神。不用猜,三小姐離家出走的消息,估計早已到達了父親這裡。
「老奴恭迎三小姐,房間已經洒掃乾淨了,就等著小姐下榻呢。」婁福的態度非常恭順。
「福伯,您不要這樣,侄女當不起的。」下的車來的婁昭君屈膝還禮道。
「當得起、當得起,小姐為主,老奴為仆,不能亂了規矩。您去房間看看,還需要添置什麼物事,告知一聲,老奴立馬去置辦。」婁福的態度依舊和藹恭順。
「也好,那福伯您先忙著。需要什麼,我會吩咐丫鬟知會您的。」說罷,婁昭君提起裙擺,款款的走向自己的房間。
小姐走後,婁福一把將兒子婁三扥過來。聲音雖小,但怒氣更盛的問道:「到底咋回事?沒有說的過去的理由,老子今天捏死你這小王八羔子。」
「阿爺莫生氣,兒子如實相告。您老先鬆鬆手,呃呃呃,快勒死了。」婁三哀求道。
婁福見兒子臉紅脖子粗,這才鬆開手,厲聲道:「說!」
婁三揉了揉脖子,慘然的說:「阿爺,三小姐什麼性子您不知道嗎?她說要去哪裡,誰攔得住?前些日子奚家大公子託人說媒,說要三小姐續弦。還說這是看在咱家陪嫁豐厚的份上才答應的。」
「放屁!奚家那個潑皮算什麼東西,居然敢如此辱沒三小姐?」沒等兒子把話說完,婁福自己先就暴怒了。
「可不是咋地!他奚家皇親國戚,咱婁家也不是小門小戶,怕他不成?依著兒子的脾氣,非砸了他奚家不可,哼!可主母說,續弦也是正妻。三小姐若不作續弦,就只有作妾的命了。」婁三忿忿不平的說。
「主母糊塗。昭君才十七歲,咋就嫁不出去了?若是老家主還在,奚家那潑皮焉敢放肆?唉!」婁福感嘆一聲繼續道:「不嫁就不嫁嘛,離家出走又所為何來?」
「這事不能全怪三小姐,她也是被主母逼急了。」婁三解釋說。
「那也不能不言語一聲就走啊!再說你,小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唵?!八九百里路,就你們四人,萬一路上遇到不測,殺你一百回也不夠賠昭君毫髮的,知不知道?」婁福道。
「是是是,阿爺說的是。不過,兒子的武藝是您老一手調教的,您該心裡有數才對。」婁三奉上馬屁。
「三拳難敵四手,這道理你不懂么?若只你一人行走江湖,老子自是無須擔心。可你護著三小姐呢。她在家主心裡的分量你不知道么?不成器的東西!若再有下次,老子一刀砍了你,省的操不完的心。」婁福憤憤道。
「阿爺,我聽您的,放心吧。」婁三舔著臉說。
「滾回你的狗窩去,洗涮洗涮,有事交給你去辦。」婁福沒好氣的說。
「諾!那阿爺您忙您的,兒子這就去洗涮。」一副討好的諂媚樣十分欠揍。
婁福在婁三的屁股蛋上踹了一腳,轉身進了跨院養鴿子的房間。寫好一張小紙條塞進小竹筒,小心的綁在信鴿腿上。將信鴿放飛出去后呢喃道:「昭君這孩子,真是不省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