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知秋,活下去
滿庭芳轉頭看著她,笑了一下:“如若不是血一般,又怎會有人記住?”
葉知秋眯眼看他依舊溫潤的笑容,暗忖,倒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惡劣的模樣。繼而又回頭觀摩起這尊石塔,想來令滿庭芳如此看重,劍閣之劍定是十足彌貴。
她抬手描摹兩下《津川永樂圖》的線條,淡淡的提起了前一天交給他的事情,“那些孩子如今怎樣?”滿庭芳的手段她自然也是清楚的,問一下不過是走個過場。
“自然不會太好。”滿庭芳倒也沒說假話,放到他手底下的人再如何爛泥也要碾磨的能扶上牆為止,何況他知曉葉知秋要的不僅僅是這點程度。
說起心狠,秋兒何止比他狠上幾個層次。
“甚好。”葉知秋抬了抬眼眸,折射出幾道冷凝的光,然而片刻她便側頭展顏笑道:“滿庭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滿庭芳聞她喚他,有刹那的忡怔,隨即輕笑著看她:“幼時你便叫我阿滿,怎麽如今倒還反而生分了。”
這回輪到葉知秋愣住了。
“幼時?”
滿庭芳仰頭望著劍閣後的幾重青山,眼前仿佛又掠過了稚童時期在南寧王府後荒山遇見葉知秋時的模樣,過了這麽些年,真有些令人追憶。
“也是……那時你也不過虛歲過四,不記得也是常事。”他那雙赭色的眼睛不知想到了什麽,浮現出了毫不作偽的溫柔,像是春日裏醺陽下吹拂過柳邊湖麵的微風,帶著清涼和搔人心神的酥麻。
年僅四歲的葉知秋睜著一雙水靈靈的黑瞳,正萬分警惕的盯著這個忽然出現在眼前的小少年。
然她一身藕粉色墜暖黃色流蘇絲帶的襦裙打扮,縱是表情做得再凶狠,也顯得可愛至極。
隻是原本整潔漂亮的衣服卻狼藉一片,滿是被荒山上荊棘勾穿劃爛的痕跡。想來是迷了路卻無人相助,隻能像隻無頭蒼蠅一樣在這荒山裏四處穿行。
“你餓了吧?這個給你。”一身雪袍白袖,眉目毓秀的小少年伸手遞給她一個東西。黃油紙上躺著一塊雪白粉糯的白麵芝麻糖,正泛著甜甜的香味。“吃了這個我就好帶你出去。”
葉知秋小小的手指緊緊抓著裙擺,抿嘴不看他。
“沒有毒,可以吃的。”小少年輕聲笑,耐心哄她。
猶豫再三葉知秋還是伸手接了過來,她小聲道了謝,嗓音不似平常四歲女孩那麽甜美,隻有淡淡的清越和疏離。
小少年無疑有他,見她接過便放心的打理起了佩劍上的穗子。
葉知秋垂著眸子將身體略微側過去,見他沒看向她迅速將手裏的糕點扔到地上用腳撚了個稀爛,臉上帶著的是完全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厭惡和冰冷。
她厭惡所有人無論好心或禍心的同情與憐憫。
她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被抬眼的小少年看了個真切。他無論怎樣也想不出一個年紀稚嫩的女孩為何會這麽戒備他……
然而他正要開口時,卻被葉知秋出聲打斷了。
“謝謝哥哥,很甜很好吃。”葉知秋捏著那張黃油紙轉過頭來,朝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黑亮的眼瞳微微眯起,白皙的臉頰上有著淺淺的紅暈,嘴角邊深深的酒窩彰示著女孩笑容的真實。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滿庭芳一點也不相信這麽幺小的女孩如何能做到這般。
正因為有了幼時深刻的記憶,才能令他在武林大會時一眼就把如月客棧裏的她認了出來。
果真如他所想,秋兒這麽些年過來,倒也未改變多少。
“你四歲那年,我們在南寧王府後荒山有過一麵之緣。”滿庭芳未把話說滿,隻是淺淺的提了當年的事情,正打算一筆帶過卻被葉知秋截了胡。
“原來是你。”她驀地笑了一聲,語氣帶著驚疑,“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誰被我拿一塊糖忽悠了這麽久,卻沒想到是你。”
當年初來異世,有太多不定因素,導致她滿心的戒備和倒刺,通常劃得別人和自己都一身血肉模糊。
前世她死的時候滿眼厭世,她恨所有事物所有人,恨這世道對她尤其不公。
她怒己不爭哀己不幸,分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被天道懲罰了所有的錯誤,她不斷地失去,卻從來沒有挽回的機會。就連死,都沒有進退的餘地。
她帶著無窮的恨意閉上雙眼,然而睜開後等待她的不是解脫,而是新一輪的報應。
她厭惡再一次的生命,抱著前所未有的負麵感情對待所有一切,無論對她好的對她懷的她都如同仇人般對待。但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有餘,她忽然倦了。
無休止的報應並沒有任何意義,她隻是仗著別人一無所知的恨在揮霍自己。
她開始將自己塑造的聽話而懂事,乖巧又內斂。縱然滿腔恨意依然毫無減少,卻還能將表麵維持的平穩又完美。
而六歲那年宮變事故卻像是現實一個狠狠的巴掌,猛然將她拍醒。
直到渾渾噩噩的被押進地牢,她才恍惚明白,自己之所以不在意是因為從未將這裏當成真實的存在。而現在,夢醒了,她卻還在這裏。
麵目髒汙,渾身狼狽的女孩死死看著牆角石頭上的青苔和令人作嘔的水泥爛蟲,鐵鏽和腐爛的氣味充盈她整個嗅覺。
她眼裏再次爆發出濃烈的恨意,她用力捏緊腳邊的稻草,骨節泛響。
要活下去,饒是生不如死,饒是被踩入爛泥。
這是可以重新來過的機會,她一定會活下去,讓這個天道徹底天翻地覆。
葉知秋放在劍閣石壁上的手指驟然收縮,漆黑的眼瞳裏浮現出不輸當年的仇恨與算計,然而片刻便歸於了平靜,殷紅的嘴唇慢慢勾起了個溫柔至極的笑容。
“很驚訝我還記得吧。”她用眼尾掃過滿庭芳,忽然深吸口氣大步走過他身旁來到那間三進式的高閣前,“你再不請我坐坐,我就走了。”
滿庭芳啞然一笑,率先走在她前麵為她打開閣樓大門。
“是是是,葉大小姐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滿庭芳拎起茶壺續了杯滾燙的熱茶遞給她,嘴裏調侃。
葉知秋環顧四周,隻見清一色木料陳設,擺放著清幽滴翠的盆植嬌花。就連隔室用的雕花圓欄也擱置幾簇新摘的白槐,清甜的香味飄逸滿室,倒是端的高雅君子之風。
她抿了口還猶燙著的茶水,讚了句:“果不愧是驚霜居。”
滿庭芳挑眉不置可否。
半晌葉知秋低眉似是在整理思緒,好半天才啟唇娓娓道:“南沙最近打算出手了,慕家已確定與淮南王聯手準備策反。若是追溯下去,恐怕朝堂風波湧起,自身難保。”
“淮南王被乾順親自下旨逐至江南一帶時,萬萬是沒想到這個後果的吧。”葉知秋抬眸冷笑聲,“如今淮南王隻身江南擁兵自重,慕家身為乾順心頭大患自然隻能投靠於他,如此一來,原本淮南王與慕家一派便更加蠢蠢欲動。”
滿庭芳聽後眉頭微皺,一針見血道:“南寧王身為天子之下第一人,這麽些年來,麾下羽翼不少吧?”
“自是不少,如若南沙放出消息要與淮南王逐鹿皇位,怕是眾望所歸。這些年乾順昏庸執政,民間早已怨聲連天,近半數臣子聯名彈劾都被他壓下來,還暗中處置了不少清官,怕早就寒了眾人心。”葉知秋單手敲著桌麵,沉吟道。
“怕隻怕,乾順還留了後手。”兩人異口同聲說出這句話,隨即怔然相視一笑。
“是如何知曉淮南王與慕家私通的?可有證據?”滿庭芳看著葉知秋,有些擔心。
“放心,前幾日夜探皇宮拿到了第一手證據,這罪名扣下來定是沒跑了。”葉知秋不以為意的笑著,卻猛然被滿庭芳打了下頭,聞得對方聲音有些壓抑的怒火,“怎可如此魯莽跑去皇宮?!萬一乾順布下天羅地網,你豈能活著回來!”
葉知秋怔愣許久,這才笑著寬慰他,“這不沒事回來了?你可別咒我。”
“誰咒你,我那是擔心你。”滿庭芳說著歎了口氣,“真不是個能讓人省心的丫頭。”
“總而言之,先威逼一個在朝堂上無甚作為的臣子上諫彈劾慕家,抖出證據。趁著慕家與淮南王互相懷疑泄露機密的內訌時期,再由人攛掇乾順出手幹預,給我和南沙時間準備出兵策反,等到兵臨城下,奈他幾重手段,已是無力回天。”葉知秋條條款款緩慢分析,漸漸勾勒出一個冷笑。
“由人攛掇乾順?此人為何?”滿庭芳疑聲。天下間有誰能出言攛掇皇上,莫非……
葉知秋淡然一笑,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她輕聲反問,“莫不是你忘了我的身份?”
滿庭芳被她一言立即點醒,恍然大悟道:“秋兒果真智敏。”
“利用我前朝公主的身份暗中煽風點火,在偷偷潛入宮內說服最疼愛我的皇太後,如此一來最大的底牌便覺醒了。”
等到皇太後尉遲歡將乾順激怒的暈頭轉向,自然便方寸大亂,急於守住屁股下龍椅的乾順那時就宛如無頭蒼蠅般病急亂投醫。給了亂黨極大的空子同時還會丟了性命,真是樂見其成的畫麵呢。
葉知秋凜然的眸子裏又出現了十一年前大火焚宮,鮮血遍灑的修羅場。
仿佛聽見父皇又在耳邊哀聲呼道:
“知秋,活下去。”
離開驚霜居後葉知秋便回了王府,遣走了宣離。
今日想了些令人心頭堵塞的事情,便想著早些歇下,等到晚間再起來做事。卻沒想到,這頭剛沾枕頭,便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