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繁華中湮滅生機,有人從廢墟里踱步天明。
希望與殺戮,會重逢在誰的身上呢?
如果這話是在鞍馬城中問起,那麼所有人的口吻都會出奇一致,帶著無上的卑微去匍匐一個傳奇的名號。
馬輝從屍骨中攀到了臨天一腳,最起碼在表面上,他是至高無上的北域梟雄。
這位梟雄現在有些頭疼,甚至連笑容都僵硬在了臉上。
「他們是餓死鬼嘛,這麼能吃?」
馬輝心底里覺得好笑,看著被邀進府來的林長天一夥他搖了搖頭。
「到底是山野之人,不通禮數.……」
他這麼想著,反倒是喚來了隨從,指了指林長天說道:「泗山的各位跋山涉水來我鞍馬城中想來也是累了,遠來的貴客怎麼能住到外面的驛站去呢?你去騰出些空房,給他們落腳。」
林長天趕忙擺了擺手,顧不得案桌前的一片狼藉朝著馬輝抱拳說道:「大帥肯召見我們已經是給了天大的面子,怎能再去叨擾您呢?何況這一眾都是些粗莽的漢子,平日里想來沒個約束,別驚著了您府上的女眷。」
「行,那便依你,記得給訂最好的客房,全劃在官家的賬上!」馬輝擺了擺手,放下茶盞,眼神中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煩悶。
林長天卻也不惱,作了個揖,帶著眾將轉身離去。
立在一旁的杜兆麟趕忙上前說道:「大帥消消火氣,最近是喜慶的日子,犯不上為一幫山野村夫敗了興緻。」
「山野村夫么?」馬輝臉上的不耐蕩然無存,起身對著杜兆麟笑道:「山野村夫可不值當讓本帥召進府來,兆麟,別老是顧著他們的虛禮,你可注意到這幫悍匪手上的小動作?」
杜兆麟弓著身子,搖了搖頭:「您也是知道的,我向來看人只對著臉,這心思里的齷齪也全在面上了的,從來不管他們暗地裡有什麼動作。」
「你的性子就是這點不好,謹慎中卻暗藏剛愎,記好咯,這疏漏是會要命的!馬輝不悅的看了他一眼,抿了口茶又自顧自的說起話來:「左邊的那個吃相最為難看,但你只要盯著他看,那人的眼神也會立馬跟你碰上,他進食的粗魯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快些騰出手來,好應對什麼突然發生的事情。至於坐在偏右旮旯里的那位,眸子里全是冷漠,吃起東西來也是慢條斯理,若本帥猜的沒錯,這是個見過大場面的角色,而且……說不定還是把暗殺的好手」
「可既然這伙泗山的悍匪都不是善茬,您為何還要擺出副送客的架勢,急著趕他們走呢?」
「我怕死,馬輝盯著一臉錯愕的杜兆麟,語氣平靜。
茶盞中騰出的熱氣少了不少,杜兆麟趕忙移了過去,在杯中給沏上了新茶。「您可別逗弄小的了,咱是見著大帥從屍山血海里趟出來的,離那「王上」的尊號也只差了一步,怎會……怕死?」
馬輝笑了起來,也不顧滾燙,拿起杯盞將裡面的熱茶一飲而盡。「兩軍對峙,活到最後的,往往是一開始讓人輕視的那方。這個道理,你還記得嗎?」
「賢君,卑職莫不敢忘!當年這道理還是被人拿封薄紙釘到咱家城頭上的,他林遠不就是奪去了西邊三鎮嘛,有甚擺譜的資格!這屈辱銘記在大家的骨子裡已經很久了,早晚是要還回去的。」
「有志氣是好的,馬輝臉上的笑容不變,直起身來,看著西邊的方向高聲說道:「可仇恨只有藏在骨子裡的時候,才是被人所忌憚的惡狼。而當你拿來誇口的那刻起,無論表現的多麼狠戾,也只是色厲內荏罷了。手下的將帥什麼德行恐怕我比你是要清楚些的,他們,早就被林遠打喪膽了。」
杜兆麟躬著身子,一聲不吭。
「我本以為真正需要忌憚的,應該是今日堂上不在的那個老頭,可泗山的那位,看著尋常,卻是唯有他我看不透,粗鄙是實打實的,可禮數也是有的,嗯,甚至可以談得上周全。表面上也不過是個小人物,可從頭到尾身子可曾低下來過?就連回本帥話的時候,哼,也是如此硬氣!」馬輝突然發起狠來,抽出腰間的長刀,對著林長天坐過的桌案一頓亂砍,狀若瘋癲,與剛才的平靜迥然而異,似乎是兩個人在一具軀殼中交換著靈魂。
杜兆麟的臉色未變,似乎是早已習慣了這位雄主的行事,他身子未曾直起來過,靜靜等待著馬輝的發泄完畢。
天色已經暗到了極點,馬輝癱坐在了地上,喘著粗氣但又無比滿足的開口說道:「這暴戾說來就來,著實控制不住,讓你受驚了。」
「大帥,依我見,若是不行,棄了那刀法吧……」 「兆麟,沒了它,我憑什麼坐在這個位置?」馬輝看著杜兆麟的唯諾,語氣放緩了許多:「你說的也沒錯,是要試試的,要試試!明日,梁績是要擺個擂台來給他的婚禮助助興的?想辦法讓泗山的人去,讓他們去,懂嘛!」
杜兆麟點了點頭,朝著馬輝一躬到底,轉身向外走去。
堂中剩下了馬輝一人,他望著屋外發獃,又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摸了摸自己腫大的舌頭,轉身找起了治燙傷的藥膏,那水燒的也太開了些……
手忙腳亂,狼狽至極 ……
「大帥,那馬輝好歹也是北域梟雄,但做事也忒不講究了些!擺出副趕人的架勢把咱們哄了出來,剛剛卻又派那杜兆麟來吩咐什麼擂台的事情,這不是把我泗山當做了行乞之徒,隨意呼來喝去嘛!」戚勇氣呼呼的說道,把手握上了長刀,頗有一言不合,大鬧鞍馬城的意思。
林長天瞪了他一眼,看著眾人神色多有不忿,便起身把窗門關上,才緩緩說道:「那馬輝絕不是個善茬,想來我等表演的粗鄙恐怕沒讓他放下戒備,才有了這試探的舉措,也正好趁此探探他軍中將領的威風。」
「只是明天誰去搦戰呢?」說話的是陳默,他正一臉的不忿,自己好歹也是「禹」裡面的高手,今兒卻是讓區區一個北域的土匪給看了臉色。
林長天打起了哈欠,審視著眾人。
戚勇頭一個戰了起來,大大咧咧的說道:「大帥你是知道我的,向來下手沒個輕重,單挑的話,倒不是功夫不如人家,咱也見過那梁績,粉粉嫩嫩的,俺失手給打死了咋辦?」呂梁在旁邊不停的點頭,似乎是跟戚勇一個路子。
陳默也擺了擺手,很是冷酷的說道:「我槍下不斬無名之輩,這人沒聽過,不去!」
「您可省省勁吧,誰當年在梵城讓個章程險些要了小命?」 「我之前也沒聽過章程的名號啊,打不過不是很正常?說了不斬無名之輩的。」
林長天讓陳默一句話給噎了回去,他眼珠轉溜了起來,把目光鎖向了柳青山。
「老夫倒是可以,只不過我一出手,這北域里的敕天強者必定聞風而來,到時候交起手來可顧不上那麼多,你要是被這威勢給波及到了,那見閻王的時候可別把鍋甩到我身上來。」
「既然大家都不去,那我身為泗山大帥,只好……」林長天眨巴著眼,在眾人的期許之中慢條斯理的說道:「只好勉為其難的任命許用去打明日的擂台,誰人可有異議?」
「等等,你這也太草率了,我為的是掐了那絲念想,來跟公孫十二道祝福的,你搞這麼個幺蛾子,那我是輸還是贏呢?」許用漲紅了臉,指著林長天輕聲說道。「咦,哪來的聲音?你們聽到了嗎?」
眾將齊齊搖了搖頭,直說林帥是過度操勞,產生了幻覺。
在許用的一臉茫然之中,林長天感慨的說道:「我泗山真是眾志成城,團結一致,連如此大事的抉擇都沒有別的意見,那就這麼拍板定下了。」
只不過這民主之聲在許用身周散發出寒霜來便戛然而止了。
「你瞧瞧你,林長天臉上很是無奈,「大家一致討論出的結果你怎麼還翻了臉呢?這是有違民主的.……」
這寒霜凍著了林長天的鼻尖,他也立馬閉上了嘴巴。
「你給我個說得通理由,明日這擂台我便去,不然,今兒別怪我不念舊情!」
林長天一臉的幽怨,帶著幾分醋意說道:「果然,這就是男人嗎?有了新歡,忘了舊愛的,都走吧,我給許用做做思想工作。」
眾將領了命,各自道聲喏,嬉笑著散了個精光。
「你真就這樣喪了膽氣?」林長天擦拭著鼻子上的寒霜,沖著許用沒好氣的說道。「那我能怎的,去搶婚?跟人家只有一面之緣啊大哥,更何況在馬輝的地界鬧事,不要命了?」許用搖了搖頭,耷拉著腦袋。
「瞧瞧你那副惹人厭的模樣,不是我說,當初在大學的時候你就是什麼都懶得爭,那獎學金本該是你的都平白讓給了別人!」
許用整了整衣領,很是認真的說道:「他事後給了兩倍的金額,人家圖名,我又賺了錢,這有何不可?」
「還有這好事?那當初你怎一副狗讓貓欺了的模樣?還引來好多的同窗為你打抱不平呢。」林長天撓了撓頭,有些不明就裡。
許用撇了他一眼,懶懶的說道:「我性子本就慵懶,平日里都是以那模樣示人,與其說是我變了,不如講是一幫好事者在此時發現了正義的契機。」
「你這話說的有些……過了.」林長天嘴角揚起了弧度,他似乎並不如所說的那樣對這個觀點有所辯駁。
「一點都沒問題,那些人中是有正義感十足的,我後來也或多或少還了這份恩情,可更多的呢?在我這罵上幾句,背後又跟人家稱兄道弟,巴不得那位能拿出錢來請他吃上頓飯一樣。再說了,這事本就只有三人知道,分明是另一個落選的心裡不忿借著我這把刀來挫人家的銳氣。」許用還是一臉的風輕雲淡,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勾心鬥角。「我那時就很羨慕你了,說我性子慵懶,其實從不跟別人爭的,是你林長天才對。晚上雷打不動的去操場散步,也沒人知道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也無須他人明白,朋友也不多,一個奎生卻也夠了,說真的.……蠻瀟洒。」
林長天搖了搖頭,抿了抿嘴,終究是沒與他爭辯下去。
「那這麼說,你明日更得去會會那梁績了,就當是替咱泗山試探馬輝帳下將領的虛實可好?」
「這還差不多,說好了,我可不是為了公孫十二,一心想的都是咱泗山!」許用一本正經的說道,在林長天滿臉的哭笑不得中做了個鬼臉,轉身離去。
林長天搖了搖頭,看著桌案上曳著的燭光,他決定讀上兩本書再睡。 ……
鼾聲四起,寂靜的夜中再也聽不到了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