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銅駝街上前救孤弱2
那兩少年全身發抖,畏畏縮縮地蜷在一角,並不言語。
劉琨看那前面的個高少年,約莫十四五歲模樣,一襲不甚合體的寬衫大袖,胡亂地套在身上,更顯得他身形瘦弱乾癟,不過皮膚倒是異常白皙。這少年臉如刀刻,發似油抹,五官分明,有稜有角的面龐上,閃著一雙似能望穿前世今生的耀眼黑眸,在一群壯奴前猶如孤松獨立。那個矮的卻是衣不遮體,蓬頭垢面,露出的手腳細如新竹,細看時卻是面如凝脂,眼如點漆,容貌頗為優雅俊美。
見兩少年嚇得不敢答話,楊世謙自覺佔得了理,朗聲道:「小的冒昧,斗膽請教公子是哪家的貴人,今日唐突處,容小的回稟將軍,改日必將登門致歉。」楊世謙這話雖然說得禮貌,話里話外一是在盤問出身,二是已經抬出衛將軍來,開始打算恐嚇威壓了。
「哦?」石霖在馬上咯咯一笑,朝楊世謙客客氣氣道:「原來你們都是衛將軍府上的。」楊世謙心喜,暗道自家衛將軍果然名望高重,不需親自出面,提一提名號便能鎮住場面,他正要上前搭話,不想石霖側身問劉琨道:「阿兄,衛將軍是何許人也?」
這話一出,沒把楊世謙給慪吐血。他本以為憑楊氏一族今日威名,管你是世家公子,還是庶家子弟,就算是尋常皇親國戚,料來也必能鎮住場面。先前他還因揚珧尋常治家頗嚴,自己又以族人身份久居管事位置,知道名高引謗,樹高招風地道理,是以自始至終言語舉止頗為收斂。不成想竟然被石霖如此這般耍弄奚落,就算是一尊木頭人,楊世謙此時也是火冒三丈:「公子今日無緣無故地消遣小人,到底所謂何故?若是磊落丈夫,且留下名號來,待此間事了,小人再與公子盤算講究。」
見楊世謙先是搬出衛將軍楊珧,繼而裝腔拿調尋家問底,接著發怒抖狠要日後上門尋仇也似的,劉琨心裡好笑。想著方才石崇話語中的擔憂,劉琨眉頭一皺,暗道我正沒處尋你楊家晦氣,不想機會就天賜於眼前。他心思何等玲瓏剔透,是一抖馬鞭,樂呵呵的笑罵道:「楊老兒莫要欺我,衛將軍楊公以持家克勤克儉,待人謙和名動京都,何來你們這群氣焰囂張的豪奴?想來你等必是假借楊公威名,欲行不法的豪強賊匪。實話告訴你,我乃衛尉石公府上主簿,魏昌劉琨劉越石,這位——」劉琨指著石霖繼續道:「便是石公府上千金,告訴你們,今日這不平事既然被我們二人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了。」
石霖見劉琨如此說道,更是興奮無比,臉色中立馬帶著緋紅,更顯得神采奕奕,她也打馬闖入圈內,指點著眾人,大聲附和道:「對,這等以強欺弱之事沒見著則罷,今日既然被我等撞上了,便沒有不管的道理。」石霖一邊說一邊拿腿跳下馬來,這兩句話聲音不高,中氣卻足,清俊秀美的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英氣。
楊世謙和手底下幾個豪奴不禁面面相覷,魏昌劉琨劉越石是何許人也?衛尉石崇倒是知道的,不過他也只是官居衛尉,家中巨富而已,較之弘農楊氏一脈的臨晉侯楊公諱文長、城陽侯楊公諱文琚,永昌伯楊公諱文通三位相比,還真就有百年世家與基年庶家之別。
本是石霖惹上的是非閑事,倒是劉琨三言兩語間攬了下來,他這卻是深有計較的。劉琨今日奉了上官憲命,本就是前去臨晉候府上辭宴,臨行前又得石崇以新莽舊事為例指點緣由,他心思機敏,知道這是石崇思慮長遠,唯恐楊氏將來有禍事牽連自己,想及早劃清界限,行一道明哲保身之策。劉琨自恃頗有謀略,一點通,萬點通,尋思僅僅辭宴不赴,還不足以擺脫干係。卻不想剛好銅駝街上,竟遇到這般巧事,好比困頓之人偶得枕席,也算是天賜良機了。想到此處,劉琨跳下馬來,溫言問道:「你這二位少年是何家子弟,姓誰名甚?」
個高少年聽聞劉琨言語,眼中精光一閃,立馬一跽到底,伏在地上,哭著腔調說:「小子姓藍名風,本是楚地弋陽郡弋陽縣人氏。數年前,小子與學友外出遊玩,竟被惡人拍了花子,拐到京都洛陽城來,給賣入楊家為奴。」言罷微微起身,指了指身後少年,繼續哭訴道:「這位也是被賣入楊府的奴僕,比小子年幼兩歲,日常與小子交好,算是小子識得地弟兄,他是喑人,不能言語,也沒有什麼大名。」
「起來回話。」劉琨見這自稱藍風的少年口齒倒還伶俐,遂溫和地繼續問道:「你二人既是賣入楊府的奴僕,卻又為何幾次三番脫逃?」
藍風並不敢起身,低伏著身子,仍趴在地上,繼續說道:「這位貴人,好歹替小子們出出主意,那就算是小子們的再生父母了。」他正待細說,卻被楊世謙一聲厲吼打斷。
楊世謙知道再這般鬧下去,衛將軍臉上須是過不去,當下也顧不得許多,朗聲說道:「石公子,劉相公,別聽這豎子胡言,方才石公子也言說了,宮城牆外,楊府家事,倒也不須煩勞衛尉大駕。」楊世謙見事不妙,別無它法,也顧不得楊珧禁令,兼之又拿捏不準劉琨身份,只能攀上劉琨上官,指望能壓得劉琨收手。
晉隨漢制,衛尉雖貴為為九卿之一,但也如今只是統帥四校尉,主司都城防衛,稽捕盜匪衛守之官,名高權低。而衛將軍卻是統帥京城諸軍,開府置屬,預聞政務的一品大員。是以楊世謙有「宮城牆外,楊府家事」一語,指明劉琨上官石崇於權責,於官職都不可對楊府捕拿逃奴指手畫腳。
劉琨如何不知此間節略,他方才已將將自己二人的名號放了出去,早就抱著要把事情鬧大的念頭,此時更是提高音量,大聲對藍風說:「小子別怕,有衛尉千金及我劉琨給你撐著,有何冤屈統統說來,我二人替你做主。」
藍風得了劉琨鼓勵,雖是摸不清他二人底細,但見他神色,料想必是有所憑恃,知道機不可失,當下嘬著嘴唇略一沉吟,就決定豁了出去,繼續說道:「那楊老太公一把年紀,不想卻有龍陽之癖,前幾日瞧見小的這兄弟容貌俊俏,竟令那老兒……」言罷略微頓了頓,膽怯的拿眼瞅了瞅一邊的楊世謙,接著道:「竟令這無恥腌臢老兒,將小的這天可憐見的兄弟送入房中,數日下來,害得小的這兄弟不成人形。前日,這老兒送回小人兄弟,卻吩咐小的好生照料,說是過幾日楊老太公宴會賓客,還要相招。可憐小的這兄弟,聞言只是抱著小子日夜涕泣。忝為兄長的小人,如何不懂自家兄弟心思,也想一時結果了他性命,好過他再受這腌臢罪。又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小人與他雖是情同手足,但到底還是異姓旁人,縱是舍了自家小命,陪他同去見那地獄閻羅王,卻也與殺人謀命無異。」
劉琨聞言,倒也頗覺驚奇,初始還只覺這自稱藍風的少年口齒伶俐,細聽之下,竟還能有這般卓越見識。劉琨俯下身將藍風拉到身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寬慰道:「藍小兄弟放心,此事交於我身上。」劉琨一來是敬重他二人這異姓昆仲之情,二來是佩服藍風一總角少年,身陷險境還能思慮這麼多。
一邊石霖也將個矮少年拉到身後,隔著近了,她才發現這兩個少年與她年歲相仿。一想到自己錦衣華服,總是眾人含星捧月般的簇擁著,而這兩個少年卻是衣不遮體,被豪奴圍著亂打,頓時便豪氣衝天,怒氣上腦,作勢便要上前動手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