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士二代與寺三代
裴南歌原本是想著既然蕭武宥已經當著眾人麵毫不留情訓斥了自己,女孩子家的虛榮和矜持早在那一刻就都成了泡影,索性豁出臉麵,向他、也向所有人說清楚她的心意,反正她這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嫁給蕭武宥,這個理想又不可恥。
可是她在說完這番話後就開始後悔,隻因先前決心定的匆忙,她竟然未曾考慮過如果蕭武宥明明白白地拒絕了她,她又該如何挽回碩果僅存的自尊。
她既羞愧又緊張,而蕭武宥卻在遣了別人回大理寺之後就選擇了沉默。這一沉默等得裴南歌抓心撓肺,差點就沒發現安靜的小街上隻剩下蕭李二人和裴家兄妹倆,除了不說話的跟班阿九,就隻剩下比夜色更深的沉默。
“南歌丫頭,”渾厚蒼勁的聲音打破僵冷的氣氛,蕭武宥和裴高樞皆恭順地低下頭。李子墟驚詫地發覺到氣氛的變化,也垂下了頭。
裴南歌朝左邊揚起頭,裴府匾額近在眼前,剛剛邁步出門的蒼髯老者不怒自威,那正是她的祖父,大理寺卿裴衡。
蕭武宥恭敬作了一揖,轉身想拉裴南歌時卻被裴高樞擋在兩步開外:“阿九,你領了命將南歌親自送到裴寺卿麵前,還愣著做什麽?”
阿九“啊唔”一聲,抬頭就看到裴南歌紅腫的雙眼瞪著他,不敢再貿然行事。
“不必了,高樞,南歌已經送到,你先回去罷。”說話的正是裴老爺子,冷淡地指著光德坊前方的小街,送客意圖不言而喻。
裴高樞規規矩矩作了一揖,神色恭敬地對裴寺卿道:“聽聞南歌將要及笄,高樞這就回去吩咐家裏準備賀禮,叔祖父保重身體。”
“南歌,”待裴高樞行得遠了,裴老爺子嚴厲地叫住裴南歌,“你是不是拿著我送你的禮物出去招搖?不然裴高樞如何會記得你生辰?”
早在方才裴高樞提到及笄禮物之時她就忐忑地注視著老爺子的反應,見老爺子動了真格就趕緊使出渾身解數來撒嬌:“阿翁,我明明還要再過幾月才及笄,你卻這麽早就把禮物給我,不將它揣在身上我怎麽放心?”
“倒是你有理?”裴老爺子頗有興味地看向裴府門前站著的兩位少年,“想也知道你們遇上了什麽事,高樞那孩子被寵慣了,性子不大好,但他心地不壞。”
蕭武宥早見慣不怪,隻輕笑著點頭。李子墟見狀也跟著點頭:“在晚輩看來,家世隻是天賜的緣分,各人能擔何等的官職是各憑本事,無論今日立功的是大理寺還是刑部,隻要不讓犯人逍遙法外就是我們的職責。”
正在數螞蟻的裴南歌猛地抬起頭不可思議地打量著李子墟,又想到自己方才因為他才受到委屈,心裏終歸還是有些憋悶,轉身就想回屋。
裴老爺子正心滿意足地捋著胡須打量著新人,發覺小妮子別扭的舉動後不高興了:“南歌你等等,我有話對你們說。”
老爺子將幾人領進膳廳,裴南歌打發走伺候的婢女親自布菜。
裴老爺子皺起眉打量著大理寺的兩位少年,二人一位綠袍翻領一位青衫敞袖,皆是翩翩風采卓然出群,他不禁長歎一聲,神色複雜:“陛下賜給滁州刺史王學知的烏金拓《快雪時晴帖》失竊。”
“滁州刺史?”蕭武宥蹙眉,“那位琅琊王氏後人王學知?”
“不錯,”裴老爺子負手,“早前王刺史編書有功,皇恩浩蕩拜他為滁州刺史,陛下更將王氏先祖羲之名帖《快雪時晴》賞賜給他。他原本是將右軍名帖放回金庭祖宅珍藏,可剛行到南譙縣就出了事。”
“既是朝廷命官,又是貴重藏品,此事定然不得聲張,所以隻好讓大理寺擔這個風險,”裴老爺子搖搖頭,轉頭過來看向蕭武宥的時候帶著幾分歉意,“聖上的意思是讓你去。”
蕭武宥陡然會意,輕笑著點點頭,望向裴老爺子的眼神之中帶著幾許寬慰:“是聖上的意思,還是蕭娘娘的意思?”
裴老爺子皺眉:“蕭娘娘隻是希望你多吃點苦頭,早日懂得與蕭家團聚。”
“不勞她費心,”蕭武宥嘲諷一笑,“這些苦頭還不足以讓我向她低頭。”
“我也一同前去!”一旁的李子墟忙不迭開口。
老爺子走到李子墟的身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一同去罷。”
李子墟麵露感激之色,拱手就是一揖。
“南譙縣令沈慶為人忠義,你們盡可與他商量。此外,”老爺子望著兩位少年,啟齒略帶猶豫,“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們此行帶上南歌。”
李子墟聽到裴南歌的名字頓時一驚,很快他發覺自己的舉動有點失態,隻好低頭裝作若無其事地盯著自己的袖口。
蕭武宥忍著笑意將很是體恤地繼續說出他們都想說的話:“此行路途千裏,南歌隻怕從未受過這樣的顛簸。”
裴南歌布好菜時正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人提及,猛地擱下手中的盤子望著裴老爺子:“阿翁這是想把我打發出去的意思?”
她還在與蕭武宥置氣,不信老爺子看不出他們之間的異樣,但卻在這時候把自己交托給他們,又聯想到祖父今日辭官,她也漸漸明白此次請辭似乎並不順利。
“聖上雖準我辭官,卻交予我些別的事。”裴老爺子神情複雜地望著三人。
蕭武宥很快也就覺察出事情的端倪:“這對裴家來說未免太不近人情,裴相已屢番貶謫,牛、李兩黨難道還不放心?”
二人說話時,裴南歌已經盛好粥擺在幾人麵前。
“這些我已有所預料,但聖上派給我的差事有些特殊,”裴老爺子捋須,神情嚴肅地看著蕭武宥,“聖上派我去泉州調查蕭娘娘失散的胞弟,也就是你爹。”
已經與蕭家斷絕關係的蕭武宥聽著這些不免冷笑:“彼時我還在泉州焦心如何考取功名,突然我爹就成了寵妃的胞弟,我們家變成人人欽羨的皇親國戚。但聖上還是擔心會變成下一個楊玉環……”
雖然蕭家那段尋親的故事發生在裴南歌出生前,但長安城裏的各種傳說在她懂事以後已經傳遍了街頭巷尾。因陛下憐愛蕭娘娘,娘娘惦記幼時家中兄弟,皇帝就勞師動眾替她南下尋找,這才有了蕭武宥本人嗤之以鼻的顯赫身世。
“武宥,你當明白,無論你怎麽想,但在外人眼裏,你與蕭家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裴老爺子說完這些後又歎息著招呼裴南歌到身前。
“南歌,我此行去泉州是密旨,不便帶你同去,把你一人留在長安我擔心牛李兩黨有可乘之機。我瞧你也樂意跟著大理寺查案,此番你就跟著他們淮南,就當長長見識,但你一定要聽武宥他們的話,明白嗎?”
正與碗裏熱粥做鬥爭的裴南歌倏爾想通無數關節,從案幾旁跳起來:“所以阿翁你早就決定了?你早決定辭官,也早就猜到皇帝一定會為難你?你早猜到可能來不及參加我的笄禮,所以早早把禮物給了我?”
裴老爺子吹涼碗裏的粥端在手裏:“你叔祖父早先在朝中擺明立場兩不相幫,結果就引來牛、李兩黨的排擠,我們兩家本是同根,終歸是會有所殃及,但既是同胞兄弟就應當寵辱與共,南歌,在眼下,我們裴家人還能安穩活著就已是萬幸。”
裴南歌這次是真的哽咽了:“阿翁,你要早點回來……”
蕭武宥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心,寬厚沉著的溫度順著手心一直蔓延到她心尖,讓她差點就忘了她在不久之前剛剛決定要與他置氣,也記不起為何委屈生氣。
“武宥,我把南歌交給你,你多擔待些。”老爺子見蕭武宥點頭才放下心來。
裴南歌心裏悄悄地想,蕭武宥如果不喜歡她刁難李子墟,她就再也不刁難,這樣他總會喜歡她的。
不明所以的李子墟如釋重負地享用起稍微有些糊的雞肉粥,這,也算是他初到大理寺的歡迎宴,雖然暗潮洶湧、菜式單調。
窗欞外的月影斑駁,臨別的惆悵像是朦朧霧氣浸濕他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