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愁緒
我聞言頓時受寵若驚,連忙道,“雪琢,傾城一直視你為好友,你貴為世子,實是傾城僭越了。並非我食言,隻是心中仍有夙願未了。他日待我心願達成,願為你赴湯蹈火,絕不推辭。”
他麵上嚴肅起來,語重心長道:“這深宮索巷,危機四伏。你以為自己能夠撐到那個時候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在這裏屢次見你遭人算計,勉強還能幫上忙,可日後我回了琉球國,又有誰能救的了你?”
我默默不語,心下十分感動。他所言確有幾分道理,盡管如此,我卻不能放棄自己的誌願。想不到我們萍水相逢,得他多次照拂不說,如今更設身處地為我鋪平以後的道路。而我,卻注定要辜負了他。
“就算傾城身首異處,來生也竭盡所能報公子大恩。”我堅定道。
他深深歎了口氣,便不再言語,背過身漸漸遠去,月光照耀下,那絕美的身影退去往日的瀟灑與豪邁,竟顯得有些落寞。
我在小鏡湖徘徊許久,或許放下執念,並非一件壞事,至少可以活的自在些。心中百般掙紮,終究難以下定決心。
第二日一大早,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由奉天殿直鋪到貞順門。場麵恢弘盛大,行了拜別儀式,便秩序井然的朝宮外行去。
我站在尚儀局的露台上,遠遠望著,仿佛洋洋灑灑數萬隻螻蟻般微小。而我,不也正如滄海中之一粟,微不足道嗎?
“葉傾城是哪位?”一個內監尖細著嗓音,將我從沉思中喚醒。
“我就是。”疑惑的望著他。
“世子臨行前交代我將此物交予你。”說罷遞給我一個精致的木製錦盒。
我打開一看,這不正是雪琢最喜愛的那管玉簫。此簫是質地極好的和田玉製成,通體透徹澄翠,如太液池的碧波般柔美和婉,凝翠欲滴,觸手生溫,確是一管稀世珍寶。下方墜有一串八寶櫻絡,更添幾分柔和。
心下頓時感動不已,望著行在隊首的那個紫色的模糊身影,隻覺眼中倏地一熱,淚水便要流淌下來。
努力收拾了心情,緩緩奏了一曲《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曲調淒楚哀婉惆悵,將心中無限的愁緒放大,聞者傷心。
憶起那日海棠樹下曾與他言:若是他日分隔兩地,也能憶起遠方的知音,倒也是一番詩情畫意。
前人不是也曾說過,“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嗎?
轉念一想,到底不該如此消極,相信我們定能有重逢之日。便轉了曲調,為綿延厚重所取代,傾注了美好的祝願。
不知此時已身處長門之外的雪琢能否聽得見,又能否聽懂。
“葉傾城,你簡直越來越放肆了,不好好當差,倒有閑情在這裏吹簫。”
聽聞身後一聲厲喝,我猛地停了簫聲,回身望去,隻見崔尚儀正滿麵嚴肅立在身後。
“奴婢拜見尚儀大人。”我趕忙福身行禮。
“起來吧,既然你不願在這任職,我倒是該為你另做打算了。”
我聞言陡然一顫,莫非崔尚儀是要發落了我嗎?葉傾城啊葉傾城,你終究太過得意了。想來也是,若其他人也學了我去,當差的時間幹些其他,這尚儀局豈不成了擺設。
當下不由得有些慌亂,口中卻穩穩道:“傾城知錯,但憑大人發落。”
崔尚儀嘴上浮起一抹笑意,將我扶起,這才道:“那件事著實委屈你了,本可以得皇上封賞的,到底是你沒這個福分。不過,你才德兼備,我還是不能讓你明珠暗投了。從今日起,升你為司樂司正七品典樂。隻是那件事要絕口不提,才能保你平安。”
我深知她所說為競舞一事,雖無封賞,卻正合我意,倒不值得這樣提拔我。“大人,傾城能夠保全性命已是萬幸,實不敢受封,況且連越兩級,恐怕難以服眾。”
崔尚儀瞬間有些冰冷,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想不到我全然錯看了你,你就真的這般毫無上進之心,甘作低微的女史嗎?”
她的話如此中肯,直擊到我的內心深處。是啊,想要完成心願,豈能自甘墮落。我便堅定道:“謝大人栽培,傾城定當不負眾望。”
崔尚儀這才笑著點頭,“如此便好。”
望了眼漸行漸遠的隊伍,此刻卻是多了幾分勇氣,放心吧雪琢,我一定會達成心願。
一時間宮中瘋傳,馬玉瑩在壽宴上為我大明挽回聲譽,功不可沒。又舍身救了長孫殿下,可謂是盛極一時。人人都說馬玉瑩已被列為長孫妃的不二人選,我也並不意外。聽說胸口被刺了一刀,傷勢不輕,又不宜挪動,現下仍住在東宮養傷。著實羨煞了各達官顯貴的千金。
想起昨日殿外,朱允文抱著馬玉瑩那焦急的神情還有遠去的背影,月光灼灼,衣袂怏怏,令人油然而生溫馨旖旎之感。不知怎麽,心中竟有些不快。
想來也覺得可笑,也許我葉傾城也不過是一個貪慕虛榮的女子罷了,如今將競舞之榮拱手讓與她人,不快也屬正常。隻是我真的在意這虛名嗎?還是其他什麽?
越是深究便越覺得頭痛不已,不知不覺已來到小鏡湖。即便春光美好卻無心流連,腳下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我隻顧低頭行走,隻覺頭上“嗡”的一沉,已撞上一個人。
抬起頭,隻覺此人身姿英挺,穿了一件藏藍色銀絲對襟的鍛袍,長身玉立,眉目俊美,隻是麵色清冷。拇指上摩挲著一枚青玉扳指,雖一副清閑姿態,卻散發出懾人的氣勢,令人莫名恐慌。
他見是我,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
我連忙跪地賠罪:“奴婢拜見燕王殿下,驚擾到王爺,請王爺責罰。”
燕王默默,身旁的仆人已厲聲喝道:“你是哪個宮的,怎麽如此冒失,還不下去領罰。”
我愣在當場不知該如何是好,見燕王屏退了左右。更是將頭埋的極低,隱隱可以感受到地麵傳來的涼氣。
“你是……”燕王似乎努力回憶著什麽。
我連忙道:“奴婢司樂司女史……”,頓了一下,忽的想起自己已被封了女官,繼續道:“奴婢司樂司正七品典樂葉傾城。”
他冷冷一笑,漆黑的瞳仁犀利如鷹,使得我莫名的打了個顫。“想不到你非但大難不死,竟還入宮官拜七品,著實有些本事。”
“王爺,眾大臣已在奉天殿候著了。”遠遠有人提醒道。
我伏在地上,覺久久無人言語,這才抬起頭,見他已經遠去。黑色的鬥篷在清風吹拂下激揚而起,彰顯出一種難以言語的威儀。
心中不由感慨,分明當日是他冤枉了我一家,害我們白白受了那牢獄之苦。而現如今,他依舊居高臨下的俯視一切。我不能討回公道,不能大肆謾罵,卻隻能恪守禮儀,不敢有絲毫的越舉。
我並非向燕王低頭,而是向眾人眼中那至高無上的皇權等級製度低頭,哪怕這個人是間接害死母親的凶手,想來著實可悲至極。
站起身,雙腿已有些發麻,深深吐出一口氣,緩緩行去,再不敢疾馳。
待回到寢房,已有宮女內監侯在外麵,我心下疑惑,沒等開口,見他們笑著迎上來恭敬道:“見過葉典樂。”
我一驚,雖已知曉受封一事,仍是被這近乎天壤之別的待遇所驚駭。
自入宮以來,我受盡冷嘲熱諷,多少人落井下石。可像這般拘禮謙恭的近乎沒有。而我深深地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我封了女官。
想必在這個宮裏是沒有人情可言的吧?宮人們早早的學會了陽奉陰違,學會了拜高踩低,這是生存之道,本就無可厚非,試問有誰能夠在這深宮冷院中保守一顆純淨之心呢?怕是有,也會被他人所堙沒。
即便眼下他們笑臉相迎,內心也未必服氣吧?說不定哪天我一個失足,又成了眾矢之的。
收拾了心情這才道:“都起來吧。”
“是。”他們起身,各自忙了起來。
卻見他們搬起我房裏的大小物件,疑惑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回葉典樂,如今您已貴為七品女官,豈能還住在這小小屋室。西廂那裏寬敞亮堂,奴婢們這就給您送過去。”
我心下了然,便由著他們收拾。
扭過頭卻見屏兒倚在窗前,臉上似乎不大歡喜。
我走過去,見她眼中裏濕漉漉的,見我過來,她不似他人那般奉迎我,隻如平時般稱呼道:“姐姐,我與你這才熟絡起來,眼見你青雲直上,本是件高興的事,唉……隻怪我命苦,日後便依舊是孤身一人了。”
我安慰道:“好屏兒,切勿這般消極,日後若是有了難處,我一樣會相助於你,畢竟我們這份情誼不是他人能比的。”
屏兒點點頭,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