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霓裳
我心下駭然,來不及回身觀望始作俑者,畢恭畢敬的行了大禮。
皇帝大悅,便道:“好,你且與高麗女使舞上一曲。”
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周圍人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巴不得我出了大錯,甚至有些人十分不屑,覺得我不過是跳梁小醜。
更有甚者私下嘲弄道:“你瞧啊,她居然蒙了紗,定是奇醜無比不敢見人,竟也敢與貌美的使節競舞,著實不自量力。”
可見推我之人多麽狡詐,一個舉動便將我送入那萬丈深淵,眼下不與鬥舞便隻有死路一條;舞了能贏自然是好,若是輸了盡管無傷大雅,卻也要背負莫大的罪名吧。
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眼下進退維穀,橫豎皆是一死,倒不如拚死一搏。
正思忖間薛貴妃道,“皇上,高麗女使舞姿著實動人,我們也不能輕敵了去。既然要比試自然要拿出最好的曲藝來,何不做霓裳羽衣一曲?”
我聞言微微一怔,母親說過,《霓裳羽衣曲》乃是唐玄宗所作,安史之亂失傳已久,經後人的查閱走訪修補至今,配以清平調佐之,極少數人能夠舞出曲中精髓。薛貴妃明顯是要將我置於死地。
我全然無任何勝算,焦急不已。
隻聽崔尚儀道:“尚儀局奉有一席霓裳羽衣,不正好可做舞之用。”
皇帝大悅,“甚好。”薛貴妃神色間憤憤,礙於宴會之上隱忍著並未發作。
我便屈膝行禮受命,心中雖慌亂,卻依舊保持著沉穩。已有人擁著我入配殿換了舞衣。
不禁慨歎這霓裳羽衣果然雍容華貴,為上好的雪色蜀錦裁成,輕柔滑膩,綴有九九八十一朵鳳鳥翎羽,穿在身上輕巧纖儂,步步生蓮。多少人曾以一試這霓裳羽衣為畢生夢想,而我卻輕易得之,卻是要以性命作賭注,終不知是喜是憂。
我道:“承蒙尚儀大人關照,傾城今日即便丟了性命也無憾了。”
“你畢竟出自我尚儀局,不過是維護自身顏麵罷了,你無須多想,極盡所能即可。”崔尚儀冷冷道。
步入大殿,眾人皆為之驚歎,隻覺席間鴉雀無聲,我微微行禮,樂聲漸起,便融入那曲調之中。
舞步輕盈靈動,宛若月光照耀下的鏡湖般波光灩斂,一步一挪間顧盼生輝,引人沉醉,麵上的輕紗律動,容顏時隱時現,更度上了一重神秘色彩。周身的五彩翎羽隨著舞步搖曳生姿,恍若仙子欲乘風而去。席間眾人皆屏住呼吸,觀望流連。
隻是我不知,這舞步可能及得前人之一二。
思忖間,隻見那名高麗舞女踏著細步而來,熱情洋溢,伴以此曲非但不覺唐突,反而渾然天成,舞出了另一番味道。眾人不由得大驚,倒吸一口涼氣。
我心下駭然,糟了,現下已落於下風,舞步也較之前有些拖遝。
隻聽一道悠揚的簫聲入耳,曲調陡然一轉,已不是方才的味道。我循聲望去,正是雪琢,心下了然,調整了舞步。
那高麗舞女不明所以,雖想要附和曲調而不能夠,待回過神來已稍顯滯後。而我,本就知道雪琢簫聲變幻無常,領會到曲調的走勢,多了幾分底氣,因而步法從容沉穩遊刃有餘。
舞曲過半,高麗女已行禮退了下去,隻餘我與曲調融為一體。清平調起,令人不禁遐思當年楊貴妃作此舞時的姿態: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眾人出神觀望間,我隨著曲調步入高潮,隻覺頭頂的水晶琉璃燈盞跟著快速旋轉,裙裾層層浮動宛若水麵漣漪。
霎時間,樂聲止,舞步停。
隻聽殿內傳來陣陣喝彩,那高麗使節便道:“好,天朝非但物美豐饒,又文武俱佳,實乃國之大幸。能夠與天朝交好,我朝也深感榮幸了。”
皇帝聞言,雖覺有些恭維,依舊朗聲大笑:“使節過獎了。常言高麗人機敏善言,果不其然。方才那名女使舞的甚好,才真正令人傾歎。”
說著那女使上前行禮道:“方才隻顧鬥舞,未自報家門,望皇上莫怪。吾乃高麗靖禾公主維朵,代高麗民眾祝願天朝皇帝與天同壽,萬壽無疆。”
“原來是靖禾公主,難怪舞姿如此出眾,快快免禮。”
靖禾公主美眸流轉道:“不知方才我共舞者何許人也?”
我心頭一驚,如此說來我便不得不報上名諱了嗎?不由得朝朱允文望去,他神色間似乎期許著什麽。
心中百般掙紮,終究難以說出實情。身側已有人道:“她乃是光祿少卿馬全之女馬玉瑩,封號碧瓊郡主。”
席間眾人唏噓不已,“原來是碧瓊郡主,馬全著實教女有方啊。”
薛貴妃聞言暗自竊喜,隻是朝皇帝欣然一笑。
我望向旁側之人,竟是尹熙華。她目光陰寒冷鷙,又帶有幾許堅定,卻令我不由鬆了口氣。
“郡主舞步俊美,想必人長得也俏麗,何不給眾人一睹芳容?”靖禾公主甜笑。
我方答道:“玉瑩身染風寒,恐招致她人,改日好些,定以真容示人。”說罷,作勢咳了兩聲。
薛貴妃便關懷道:“既然身子不適,下去休息片刻吧。”她神色間盡是柔情,讓人一個不小心便誤以為出自本心的仁慈賢厚。
我方行了禮,緩緩退出毓秀殿。偷眼看到靖禾公主正含笑望著雪琢,若有所思的模樣。
這才換回了自己的宮服,將霓裳羽衣小心的鋪陳好。月光灼灼,灑在這繁盛的宮宇之上,如銀紗般輕盈。倏地想起母親當年為父親作此曲時又是如何一番景象。
隻聽得外麵一陣嘈雜,我斷了思緒循聲觀望,見尹宮正領著數名羽林衛擒拿了一名刺客。
“保護長孫殿下。”尹宮正急急喝道。
我心下一驚,此處是尚儀局,朱允文為何會在此處?
依稀聽得羽林隊伍中傳來虛弱的聲音:“允文哥哥,你沒事,真好。”
朱允文神色凝重,“玉瑩,玉瑩,快傳太醫。”說罷便抱著馬玉瑩揚長而去。他那樣小心翼翼,仿佛抱著的是這世上最為珍貴的寶物一般。眾人跟著擁了上去,皆是手忙腳亂的樣子。
其實,他對馬玉瑩還是有情的吧,竟不知為何心中略覺苦澀。原以為馬玉瑩隻是驕縱任性的大小姐,現如今看來,能夠舍己救人,莫名的心生敬佩。
尹宮正方注意到躲在廊下的我,道:“我如此對你,心中可有怨氣?”
粼粼月光灑在尹熙華身上,莊重而神秘,宛若一尊雕像。我收斂了方才的情緒,緩緩道:“宮正大人所為,必有‘不可不為’的緣由,傾城隻會感激,不敢心存怨念。”
尹熙華正色道:“靖禾公主輸了比試,若是被眾人知曉她輸與一個小小宮女,你以為她會作何感想?此乃其一。薛貴妃寵冠後宮最妒恨技藝勝過自己之人,此乃其二。”
“那為何獨獨咬定是由郡主作舞?”
“你畢竟入宮尚淺,竟不知薛貴妃與郡主之母是嫡親姐妹嗎?”
我這才如夢初醒,憶起那日昭陽宮中擺放的不正是我秀給馬玉瑩的百鳥朝鳳圖?
方跪地行禮,“多謝大人提點。”
“日後在這宮中需要提防的事還多著呢,你好自為之吧。”說罷不再看我一眼,轉身離去。
回想起來不由得有些後怕,想不到我終究是下了一步險棋,贏也是死,輸亦是死。這深宮之中果然是一招錯,滿盤皆輸。
屏兒也私下裏問我,“姐姐,為何那日郡主作舞之時,那身量怎麽看都像是你呢。”
我頓時麵色嚴峻道:“不可胡言,那日我並未當差,切記。”
屏兒見狀有些不明所以,卻也順從的允諾了。
不知不覺已是入夜時分,遊走在小鏡湖旁,望著湖中自己的倒影,心中百種滋味。隨手丟了一枚石子進去,便見層層漣漪蕩漾開來,很是和美。
待漣漪退去,卻見湖中多了一彎倒影,我回身望去,見雪琢正立在旁側,漆黑的雙眸如星光般閃耀。清風陣陣,掀起他的衣袍一角,宛若畫中人般絕美不真切。
半晌,他才笑道:“我竟不知自己的知音人原是堂堂郡主,實在是失禮。”
我聞言不由得苦笑一聲,“如今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你還有心思說笑。果然稱得上是傾城的知音人。”
他聽我語帶挖苦,不怒反笑。我也被自己出口的話驚到,想不到自己竟可以與他如此暢所欲言,拋開身份的芥蒂,我們不過是這世上惺惺相惜的知己。
他臉上忽而浮上一絲落寞,“如今皇上壽辰已過,該是我回朝的日子了。”
隻感覺心中有什麽瞬間塌陷,隻隨口答道:“哦。”
“隻是臨行前我要你履行自己之前的承諾。”他的神色間突然有些溢彩。
我抬起頭,正對上他那雙晶瑩剔透的黑眸,“請講。”
他翩然一笑,宛若迎麵的春風吹過,“我要帶你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