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杯酒來意
中洲。
天九城。
城外的茶水鋪還和十三年前一樣,只是茶水鋪的主人換了人。
當年坐在這鋪中的茶客,大半都已經許久不曾再出現過了。即使偶爾有舊人路過此處,也大都沒了興緻再坐下來喝上一杯這變得寡淡無味的茶。
不過,總有例外。
道士還是穿著十三年前那身道袍,背劍帶冠,坐在當年曾坐過的位置上,慢慢喝著茶。
一壺茶,一個碗。
從清晨,一直坐到了日暮。
鋪子老闆幾次都想上前來轟人,但幾次都不知為何又作罷了。
天邊晚霞漸淡,暮色開始從周圍山林之中湧出,朝著天九城緩緩席捲而去。
鋪子里除開道士之外,最後一桌客人也起了身,離開了這裡。
看著歲數不大的老闆,再次看向那個道士,猶豫了一下后,拿著毛巾往先前客人離開的那桌走了過去,收拾了桌子后,又去灶台那邊把壺碗都洗了。忙完這些,他這才揣著小心,朝那道士走了過去。
「這位道長,您……」老闆小心措辭,生怕自己哪個字沒說妥當,惹惱了這位看著便不像是普通人的道長。
只是,沒等他話說完,道長忽地抬手在桌上放下一個小金錠,大概有二兩左右。
「借你這鋪子用一晚。這錢夠嗎?」道長抬眼看他,面無表情之中透著強勢,似乎不容老闆拒絕。
老闆目光緊緊盯著桌上那不過指頭大小的金錠,整個人都傻住了。
他開這茶水鋪子開一輩子,都未必能賺得到這二兩金子。這錢,別說只是借一晚了,就是直接買下,都足夠了。
老闆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忙不迭地點頭答應:「夠了!足夠了!別說一晚,就是一年都夠了!」說著,伸手想去拿金錠,伸到一半,卻又有些不敢,僵在那裡,滿臉訕笑。
道長見狀,將那金錠拿了起來,放到了他手中,道:「放心,這錢就買你這鋪子一晚!」
老闆接住金錠,臉上如開了花一般,嘴角都快要咧到耳後根去了。眼睛里,此時都是金子的光芒。
「行了,趕緊走吧!明天天亮之前,不要回來!」道長盯著他,冷聲催促道。
老闆一連聲地應下后,趕緊去收拾了東西,離開了這裡。
他走後沒多久,天色就完全黑了下來。
道長從桌子旁站了起來,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燈籠,走了幾步后,將其掛在了棚檐下。
山風拂動,燈籠隨風而動,光芒搖曳,在這寂野之中,略顯詭異。
時間幽幽而過。
道長又回到了那張桌子上坐下。
桌面上的那壺茶早就涼了。
碗里的茶湯,其實一口未動過。
歲月荏苒,猶如白馬過隙,十三年恍若一瞬間。
道長看著眼前這空蕩蕩的茶攤,腦海里回憶前十三年前的那個穿梭此處的身影,嘴角不由露出一絲笑容。
這時,外面的風似乎大了一些。
掛在檐下的燈籠不住晃動,發出嘎吱聲響,裡面的燭火像是隨時都可能熄滅一般,卻又總是不滅。
道長抬眼往外瞧去,盯著不遠處那片漆黑山林,斂起嘴角笑容,淡淡道了一句:「既然來了,何不過來坐坐?」
黑暗之中,並無人影走出,只是片刻之後傳出一道男女難辨的聲音:「你那茶都涼了,還有什麼好坐!」
「涼茶不燙嘴,正好解暑。」道長說道。
黑暗之中的人桀桀笑了起來,幾聲過後,卻又沒了動靜。
道長嗤笑了一聲,收回了目光。
風更大了。
檐下的燈籠不住地打在旁邊的柱子上,發出啪啪地聲響。奇怪的是,無論這燈籠如何劇烈的晃動,裡面的燭光雖然明暗不定,卻始終不滅。
道長端坐桌旁,紋絲不動。
又是良久。
風終於小了下來。
草棚外卻多了一道身影。
纖纖白衣,弱不禁風。
頭戴冪籬,不顯容顏。
「什麼人?」女子聲音冷厲,站在棚外,朝著桌邊的道長,沉喝了一聲。
道長一邊打量她,一邊微笑問:「姑娘又是誰?」
女子見他不住打量自己,雖然身著道袍,實則卻舉止孟浪,不由心頭惱怒,更是不想與他答話了。稍一沉默,忽地揮手灑出一道劍光,直奔檐下那個燈籠。
桌邊道長瞧見這一幕,卻是面不改色。
不曾想,那看著普普通通的燈籠,卻在劍光落下之時,發出了噹啷之聲,燈籠絲毫未損。
女子原本的輕視之意,頓時收起,再看向那道長之時,冪籬之下的俏臉已經滿是戒備之色。
「你到底是誰?」女子一邊喝問,一邊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道長看在眼中,但卻像是沒看到一般,絲毫沒有阻攔的意思。
「你是為何而來?」道長忽問。
女子眉頭一皺,接著,答道:「我只是路過而已。」
道長笑了笑,道:「既如此,姑娘路過即可!」
冪籬之下,女子惱怒起來,可幾番猶豫,終究不敢冒險擅動。片刻之後,女子果真退去。
女子退走之後,道長朝著先前第一人出現的位置瞧了一眼。
「哼~」道長哼笑一聲后,收回目光,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玉白葫蘆,仰頭就灌了一口。
這一口酒剛下喉嚨,棚子外忽然傳入一道聲音。
「月禾城的千里醉,好酒!」
道長轉手就收起了葫蘆,一個中年男人從外走進棚中,朝著道長徑直而來,邊走邊笑道:「這般小氣?」
道長抬眼看他,目光在他身上掃了一圈后,道:「想喝?」
中年男人一身窄袖墨藍錦袍,滿繡的金線團紋,昏暗燭光之下,卻是熠熠生輝,讓這棚子里的光線似乎都明亮了幾分。
男人在道長對面坐下,笑答:「道長捨得?」
道長哼笑一聲,道:「一杯酒而已,有什麼不捨得的,就是怕你不敢喝!」
「一杯酒而已,有什麼不敢喝的?」男人同樣反問。
道長聞言一笑,抬手在桌上一拂,桌面上頓時多了一個杯子,杯子里酒水清澈。
「喝吧!」道長看著男人,道。
男人看了一眼那杯子,微微一笑,旋即伸手就去拿了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酒也喝了,道長可以說說來意了。」男人放下酒杯,看著道長,微微笑問。
道長卻忽然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男人,冷冷道:「這杯酒就是我的來意。」說完,邁步就走,路過檐下的時候,一揮手,那燈籠就化作一道金光掠入了大袖之中。
周圍頓時一暗。
桌邊,中年男人握著那隻酒杯,臉色有些陰沉。
片刻之後,端坐在那的男人突然身體一震,而後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灑了滿桌。
可,緊接著男人看著桌面上的斑斑血色,卻笑了起來。
譏諷的笑意,在臉上肆意張揚,甚至笑出了聲。
「師父?」那位身穿白衣的女子忽然出現在草棚外,看著那個背對著自己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不敢過去。
男人這才收起笑聲,抬手抹過嘴角后,起身時,已經面無表情。
「不是讓你回去嗎?」男人轉過身看著草棚外的女子,冷聲呵斥道。
女子低頭,即使有冪籬遮擋,她還是不敢正眼看那個眼前這個對著她總是一副嚴厲面孔的中年男人:「弟子……弟子……」
怯弱的聲音,支吾了半天,也沒能把心底里那句完整的話說出來。
棚子里,中年男人看著她,目光忽然不可察覺地微微一柔,而後道:「我沒事!走吧!」
女子忙點頭,腳下卻沒動。
直到中年男人走出草棚,從她身旁經過後,她才邁步跟上。
「師父……剛才那個道士是什麼人?」女子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小聲問道。
中年男人聞言,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口,而後答道:「一個瘋子而已!」
「瘋子?」女子面露茫然之色,腦子裡回想起先前與那道士的幾句對答,並不像是瘋的。
不過,師父既然說是,那便是了。
「以後若再遇見此人,第一時間通知我。」中年男人忽然停了腳步,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叮囑她。
女子被他弄得緊張,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點頭應下。
「那把青玉尺,你煉化得怎麼樣了?」中年男人稍一沉默后,又問道。
女子低頭,羞愧道:「弟子無能,還未完成小煉。」
中年男人聞言,臉上掠過失望之色,不過,轉瞬又被其藏起,口中寬慰道:「沒事,慢慢來就好,不用急。這青玉尺雖然殘缺了一部分,但自主意識尚存,放在門中這麼多年,除了你之外,無人能將其握到手中。這是你的緣分。既是你的緣分,那麼煉化之事,早晚而已。」
女子得了鼓勵,心情一下子雀躍了不少,膽子也隨之大了一些,稍一遲疑,就問出了一個之前不敢問的問題。
「師父,那個燈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何……」她話還未問完,只覺周身忽地一冷,一抬眸,卻見男人已經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去,身上寒意重重,讓人不敢靠近。
女子心中一驚,哪裡還敢再繼續問下去,忙噤了聲音,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