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徐雲散
與往常一樣,北冥涼月在天還沒亮的時候便起床了。
然後就是去做早膳,又是生火又是燒水,等到師父起來時,粥和餅已經好了。
那人一進門,北冥涼月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味。於是她便知道,師父昨晚喝酒了。
昨日,是北冥涼玉的生辰。
整個吃飯過程還是如往常一樣的沉默。然而今日,卻在吃過飯以後,那人忽然道:「你自生來,見過的人便僅有我一人。其實我是不想讓世俗之事牽絆住你的腳步,擾亂你的心神。但我昨日仔細思考了一陣子,這樣的方式可能不太適合你的成長。而你如今也已經六歲了,再過一年便要正式開始修鍊,會更加忙亂,沒時間出去。可你往後總歸是要見人的。所以為師準備,三日之後帶你出島看看。」
誰想北冥涼月聽了,眉毛也沒抬一下,只是淡淡地應了聲「是」。
那人心裡暗嘆,竟生出幾分愧疚之情來。起初,他的確是對北冥涼月帶著恨的。因為她的存在對玉兒來講是一種恥辱,對他而言更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玉兒原本是要嫁給他的,誰能想到……
把莫名的恨轉移到這個孩子身上,是十分可恥的事情。可這孩子長得卻有幾分像那個人……尤其是她那雙黑得像深夜一般的眼眸。
他起了身,整理著衣擺:「這些天繼續按照我給你規定的計劃去做,還是每日傍晚之前找我查驗。好了,去吧。」
北冥涼月收拾碗筷,目送著那黑色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小徑花樹中。
其實北冥涼月一點也不怨恨她這師父。或許是因為她時常處於黑暗之中,所以更加嚮往溫暖。即使有一丁點的光明,她也會為此而感激。至少比之前那種窒息般的絕望和壓迫好多了不是嗎?
……
這座無名小島是北冥涼月生活了六年的地方。並不甚大,面積大約頂得上半個故宮。
它坐落於大陸西南方某高原旁的一個大湖泊之中。那湖是彎月狀,故而叫彎月湖。湖水清澈無比,乍一看去,恍若一塊無瑕的藍寶石。
乘著小舟,北冥涼月只感覺分不清天地了。水天相融,似乎渾然一體。霧靄茫茫,湖水波光粼粼,遠處有連綿的雪山,峻峭挺拔。置身其中,彷彿誤入仙境。
這地方人極少,因而十分寂靜。那人十分慵懶地坐在小舟上,面上沒有什麼情緒波動,只是餘光一直暗中觀察著北冥涼月。
北冥涼月仍是一襲白衣,被風吹得衣袂飄飛。潑墨似的長發由一根銀絲帶高高束起,垂到腰間。她面若冰霜,眉目清冷,唇色如櫻,小小年紀卻生得秀美絕倫,然而氣質過於冰冷,讓人不敢逼視。
倒是跟她那父親極像。想到這裡,他沒來由的心煩意亂。玉兒是那麼溫柔似水的人,估計怎麼也不會想到,她的女兒是這樣生來就沉默冰冷的人。
他暗嘆一口氣,其實對於這孩子,他並不怎麼了解。他雖然是她師父,然而因為心中芥蒂,故而是不把她當弟子看的,雖然教導她,卻是把她當做復仇的棋子,一個工具人。
玉兒啊玉兒,不知你可會怪我?應該是會的。
北冥涼月的眼底映著清麗的風景,心中不禁泛起幾分陌生的愉悅感來。經過心如槁木般的絕望、走過生與死的界限之後,她覺得自己變得無欲無求、沒有恨,卻也找不著愛了。她本就不喜歡揣度其他人的心思,只靜靜地沉浸在她自己那一方安靜的世界里,所以師父是如何看待她的,是愛是恨、或是愛恨摻半,她都不甚在乎,皆與她無關。她只想著怎麼報答他對自己實實在在的養育和教導之恩就是了。
……
漸漸的,乘著馬車走了幾日,北冥涼月感覺到人是越來越多、城鎮也一個比一個熱鬧了。
師父有時候會丟下她一個人在島上,自己出來買些米面等必需品,因此他對如今的外界也算是熟悉。
他們如今腳下踩著土地,是隸屬於南唐的。南唐國,富庶而繁華,都城名叫「安定」。而北方的國家北魏,她尚未去過。只是在書中了解其國內概況與土地面積等。
大陸地圖,師父也曾讓她用心背過。所以她明白,此時他們現在所在的這城市——覃陽城,有些靠近北魏,往來商業交易頻繁,分外紅火熱鬧。
此時正是夜晚,繁星滿天。然而街市上華燈通明,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喧鬧至極,幾乎和白晝無異,很有人間煙火之氣。
師父呵呵笑道:「自從十年以前南北兩帝國解除宵禁之後,夜晚也變得十分熱鬧了。尤其是這兩國交界的城鎮,更是如此。不過這裡的城鎮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你要跟緊為師。」
解除宵禁?北冥涼月心裡感覺有點意思。宋朝時期也是如此的。雖然現在這個大陸明顯不是她以前所認識的歷史,但兩個時空的人間卻總有異曲同工之處。
北冥涼月應了一聲,跟緊了師父的步伐,不管身邊如潮水般的人流,不管這世俗凡間的喧囂熱鬧,她煢煢一人,心如止水。
「你趕了這許多天的路也累了,今天先歇息吧。」師父挑選了一家看著還不錯的客棧,交了錢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北冥涼月這個小孩子竟然也讓他破費另整了一間屋子,不過兩人的屋子面對面,倒也離得不遠。
其實她一直很想知道師父那麼多錢是哪裡來的,但又不好開口問,而且這問題也一點也不重要,所以就壓在了心裡。反正錢不是自己的,她也不心疼。
北冥涼月推開窗子,一股帶著涼意的風迎面吹來,很是舒服。她坐在窗沿,看著街上人來人往,有老弱婦孺,有健壯青年,一派盛世景象,心中竟也微微歡喜。她一直以來都處於陰暗之地,很多時候甚至都看不到人間的繁華似錦,那種喧鬧似乎一直離她很遠,她看不見聽不到,漸漸的也習慣了清冷寂靜。她也以為自己真的是無情無心之人,可現在看來,她明明也很渴望這種溫暖的感覺的,是壓在心底深處的、她曾經一直不曾察覺的渴望。
可她面上,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樣。
北冥涼月睡不著,乾脆走出窗子,坐在了屋檐上。誰想眸光一瞥,就看見了旁邊同樣從隔壁窗子鑽出來的深藍色錦衣男孩。
那男孩子看見她,先愣了愣,然後咧嘴一笑,剎那間如同天邊新月。北冥涼月微怔,而這時,那男孩已經毫不忌憚的坐在了她旁邊,十分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分外的天真無邪。
北冥涼月略略有點拘謹。
這孩子生得極好看,卻並不顯得女孩子氣。他有一對秀致的濃眉,眼眸漆黑深邃,清亮璀璨,面若美玉,舉止洒脫卻不失優雅,氣質自帶一種難以言述的貴氣。北冥涼月幾乎頃刻間就斷定他的身份很不一般。
「長夜漫漫……你也睡不著嗎?」他笑著道。
被人盯著看的感覺還真是很不適應……雖說沒有惡意。北冥涼月這樣想著,有點尷尬地道:「啊……對。」
那孩子撇撇嘴,道:「實在是太無聊了。明明這裡有很多好玩兒的,但是我師父卻哪兒也不讓我去。」
北冥涼月瘋了般的說了句:「你可以偷偷跑出去玩啊。」說完就後悔了,這不是帶壞小孩子么?尊師重道是要從小培養的。
那孩子泄氣般地嘆了口氣,道:「我師父他老人家可厲害了,我一時半會兒還超越不了他。只要我的腳踏出這客棧,他就能立馬知曉,然後教訓我一頓。你呢?」
似乎沒想到他會問自己,北冥涼月沒反應過來,微微愣了下后,道:「我不喜歡去玩。」
「哇!你可真是個好孩子!我師父要是有你這樣的徒弟肯定開心死了,能省他老人家不少勁。」那孩子嘻嘻地笑著,深邃的眼眸凝視著她。
北冥涼月微微抬眸看了眼他的眼睛,發現那是一雙極為明亮的眸子,差點就讓她移不開眼了。可她卻在其中看見了淡淡的寂寞,是錯覺嗎?
她終究移開目光,淡淡道:「和一個從沒見過的人說自己的事,你可真是不太聰明。」
那孩子一臉的無所謂,「你又不是壞人。」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壞人?」
「直覺。」
「直覺是很不可靠的東西,尤其是第一眼的直覺,很可能影響你後來對這個人的判斷。」
「嘿嘿,可是你還是和我說了這麼多話啊。」他眨了眨眼,而後一笑,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狀,「真的很少有同齡人和我說話的。我們交個朋友吧?我叫徐雲散,就是……烏雲散盡。」
北冥涼月微微有點驚愕,朋友……是她一直都沒有的東西。由於自卑灰暗而又清高孤傲的矛盾心理,她很自閉,從不輕易跟人說有關她自己的事情。別人所以沒人和她做朋友是情理之中,她不怨恨。畢竟她是個怪人。
「我……我叫北冥涼月。」北冥涼月低著頭道。
「涼月……很好聽的名字。就是你人冷冰冰的,不怎麼討喜。」徐雲散哈哈笑著,一邊卻用眼睛瞥著北冥涼月,發現她毫無動靜,一點也不惱怒,不禁有些怪異,「你不生氣?」
北冥涼月看了他一眼,「你說得又沒錯。不過……故意惹惱朋友,你可能也不太討喜。」
徐雲散玉頰一紅,撓了撓頭道:「我……不太會和人相處……唉。」
北冥涼月看著天空,道:「沒關係,我也是。」
「這或許就是我們能成為朋友的原因,哈哈!」
「嗯……」
天色愈暗,顯得星星更亮,街市上微微安靜下來。
兩個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徐雲散卻一直微微側頭凝視著北冥涼月,像是想要看出一個洞來。
北冥涼月低聲道了句「我去睡了」便匆匆地從窗子里鑽了進去。隱隱地聽見徐雲散很愉悅地道了聲「再見」。
北冥涼月關上窗子,月光自窗格的縫隙中灑落在她的髮絲上,她沉沉地入了夢。
第二日傍晚,紅霞將散,人影漸漸多起來。樓角掛上了燈籠,紅紅的亮著光,映在湖面。
北冥涼月是在一家買餛飩的小攤旁再見到徐雲散的。只見他蹲在湖邊,正專心致志地釣著魚。她一邊吃著餛飩,一邊看著他稚嫩卻又認真的側臉,心想為何感覺他的氣質忽然之間像換了一個人?
徐雲散抬眸,便看見臉蛋被晚霞照得紅撲撲的北冥涼月,一愣后,露出笑容。
他丟下了魚竿,還是一副自來熟:「請我吃餛飩嗎?」
北冥涼月沒有應聲,卻給店家幾塊銅幣。沒一會兒,冒著熱氣的餛飩就被端上了桌。
徐雲散吃飯非常優雅,筷子、碗、勺子絕不弄出一點聲響。飯畢,他長舒一口氣,道:「可能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愜意的日子了。」
北冥涼月不懂,但也並不多問,因為與她無關。
深夜。北冥涼月再次出了窗子,毫無意外地看見了徐雲散那張漂亮的臉。
徐雲散見了她,一笑,眼睛是星星似的亮。
沉默片刻后,北冥涼月先開了口:「已經很晚,不安寢?」
他挑眉:「你不是一樣嗎?」然後沉吟,「想起了一些事,睡不著。」
「數羊。」
「數羊?」他失笑,「聽上去是很不靠譜的法子。」
北冥涼月淡淡道:「數羊是在轉移你的注意力,有時候可以暫時忘記不好的事情。」
黑夜靜謐,許久,兩人都沒有說一句話。
還是徐雲散打破沉寂。他指了指手中極瑩潤通透的白玉簫,對北冥涼月笑道:「我給你吹一曲吧!」
北冥涼月訝然:「你還會這個?」
徐雲散垂眸,道:「我娘教的。她吹得極好。」
北冥涼月扶著頭,瞥了他一眼,「感覺你藏了些心事。」
他低頭輕笑。
簫聲似嗚似咽,回蕩在這天地之間。徐雲散整個人安靜下來,竟有幾分冷冽的意味。他眼裡有深深的寂寞,卻深邃無比,北冥涼月也不能解悟幾分。曲子憂傷而纏綿,似乎在訴說著一段凄美的故事。
這曲子的旋律是難得的優美和諧,使人聞之難忘。北冥涼月道:「簫是好簫,曲子也甚好。吹奏之人年紀尚小,吹到這種程度實屬不易。」
徐雲散笑道:「你年紀也不大,卻怎麼裝的這麼成熟啊?有點像我師父。」
北冥涼月道:「音樂向來是很容易流露出自己情感的東西,也容易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來,我希望下次聽你吹奏的,是歡快的樂曲。」
徐雲散抿了抿唇道:「實際上,有時候曲子也是騙人的,不論是悲是喜。甚至可能連情感都是騙人的。」他說的很小聲,北冥涼月根本沒有聽見,事實上他也沒想讓她聽見。說完之後,他便從窗戶爬進了自己的房間。
街市上仍然燈火通明,天空中仍然星星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