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重回現實
淑蘭被抬上汽車，放在最後排的大坐上，一度昏迷。到了縣城，好心的司機和兩個乘客幫忙把她抬到一家診所。
淑蘭在診所里養了三天就想離開。大夫說她腰傷的厲害，需要卧床一個月慢慢恢復。可是她沒有錢，即便這幾天的醫藥費她要掏不出。大夫看她一個女人可憐，說不要你的醫藥費，你就在我這裡安靜修養一周到十天，腰上的病可不能逞強，弄不好會落下一輩子的病根。淑蘭腰疼的厲害，確實也不能下地行走，只好流著眼淚道謝，又養了幾天。
能下床走動后，淑蘭把手上唯一的一件值錢物件——一枚銀戒指取下來遞給大夫，感謝他的救助。大夫看著那枚戒指，是大戶人家才有的東西，看淑蘭雖病痛憔悴但舉止不俗，想來定時受了大委屈，大劫難，心下不忍。「你留著吧，遇到當緊難處再用，最好沒有難處，就留下做個念想。」又轉身拿了五元錢給淑蘭「你的腰不能受累，需要坐車回家。」淑蘭的眼淚撲簌簌就落了下來……止也止不住……這些年她的眼淚流的太多了，可是這一次她是因為感動，她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來自陌生人……大恩不言謝，淑蘭忍著腰痛鄭重鞠躬，然後流著熱淚上了回家的汽車。
想著這些年她經歷的變遷，遭受的苦難，忍受的煎熬，每一次她都咬牙挺過來，為的是對得起地下的志廉，為的是留一條命找迴轉轉，留一條命把這幾個孩子養大。可是，真的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她全身的筋骨都和這腰一樣疼，她的心也疼，疼的她挪不動腳，走不了路，疼的她想閉上眼睛就這麼睡過去，再也不醒來的睡過去。
「媽……媽……媽——！」她看見聘綾光著腳在草地上跑，後面有兩個半大小子在追她，邊追邊撿起土塊扔打她，娉綾拚命跑……跑的又好像不是聘綾是綉綾，她身子瘦小跑不動，眼看著就被他們追上了「你們幹什麼！！」淑蘭一步衝過去怒叫——一陣疼痛讓她醒睜開眼……是夢，原來是夢！她舒了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剛才用力腰又疼了。她正躺在回家的汽車上，還是后大坐，她躺著，居然睡著了。
拖著疼痛幾經輾轉終於回到了河套的家，綉綾和娉綾立刻高聲叫著迎上來，那麼久沒見媽媽，她們都很想她很擔心她，看到媽媽回來簡直高興壞了！看媽媽拄著一根棍子，彎腰挪著步子，兩個孩子急忙衝上去攙扶著媽媽進屋，幫媽媽拿下背上的東西是拿東西又去給媽媽倒水喝，跑前忙后。看兩個孩子這樣，淑蘭又心酸又高興強忍著眼淚把兩個孩子擁在懷裡。
「媽，你怎麼了？是病了嗎？」發現了媽媽的疼痛，綉綾趕快爬上炕給媽媽拿過枕頭，想讓媽媽躺下。聘綾把媽媽攙扶到炕沿上坐下，又打水給媽媽洗臉擦腳。淑蘭端詳了一下兩個孩子，衣服髒的臟破的破，臉也幾天沒洗的樣子，可以想見沒媽的這段日子她們過成什麼樣，這孩子真的離不開媽呀……好在還健健康康的。
「沒事，腰有些疼，趔著了……你大姐上學去了嗎？你們吃飯了沒？你們這段時間怎麼吃飯？」淑蘭看著兩孩子問。「鍋里有餅，我去給媽拿」聘綾說著就跑去拿餅，高興得很，綉綾也一臉驕傲。粗面黑餅又干又硬都咬不動，一看就沒放小蘇打也沒發起來。「誰烙的餅？」「三姐！，我給三姐燒火呢」綉綾搶著驕傲的說「三姐可厲害了，會烙餅還會熬粥呢……就是餅有點咬不動，粥有時候太清，都是水」。淑蘭拉過兩個孩子，笑著摸他們的頭「我兩娃兒真的是長大了，以後媽教你們烙餅。」
三人說著話，周榆進了院子。淑蘭腰疼沒起身，聘綾和綉綾立刻乖巧的出去迎在門口「爹爹回來了！」周榆黑著臉嗯一聲，自顧自的進涼房放東西，出來看兩個女兒還站在門口，「做飯了嗎？」「我烙了餅，還沒熬粥……我媽回來了！」周榆向屋裡看了一眼，沒說話，洗手進屋。
淑蘭正扶著炕沿慢慢起身，「你回來了，剛進家，還沒顧上做飯……餓了先吃兩口餅吧」。「媽，我去抱柴火燒水熬粥」娉綾像個小大人，熟練的點火添水。「讓你媽做吧，你知道舀多少米？稠一頓清一頓的」周榆瓮聲說道。「我媽腰疼，我媽腰扭了……我舀來米讓媽媽看著下」娉綾怯聲說。周榆沒說話，聘綾小跑著去舀米，一次不夠，又舀了第二次。
「腰咋了？咋還出一趟門把腰扭了？」
「……沒事，養幾天就好了。」淑蘭含糊的回答了兩句，看出了周榆的不高興，可是腰疼的厲害她也太累了，不得不躺在床上。
「媽媽，又沒找到轉轉嗎？」娉綾小聲問。
「找到了」淑蘭淡淡的說。
「找到了！！真的嗎？妹妹還認得你嗎？她長高了沒？變樣了沒？咋沒回來呢？」娉綾秀綾激動的不知要先問哪一句，周榆也看著她。
「不給。要錢呢。我沒錢，領不回來。」頓了一下，喘了口氣平復了一下心緒：「那家女人要的錢太多，媽媽拿不出來…………好不容易才找到，可是媽媽沒錢……」淑蘭說不下去，閉著眼喘了兩口氣，終於讓語氣平淡下來，自言自語般念叨「先不往回領了……過兩年再說吧」。
周榆沒說話，沉著臉拿過煙斗點上，吧嗒吧嗒吸。
一個人的能量總有耗盡的一天，淑蘭一直都在透支，此刻她沒有力氣了，此刻，她正咬牙強撐著身體不要倒下。
粥熬好了，周榆像以前一樣端起碗先吃。很快大女兒也放學回來。聘綾幫著盛飯，綉綾就趕快拿一塊餅給媽媽吃，兩個孩子看著媽媽，高高興興的吃飯，她們不知道媽媽面對和經歷了什麼，更不能體會媽媽心裡的苦楚。
沒有人知道躺在炕上養著腰傷的淑蘭內心經歷了怎樣的波瀾和撕扯。
淑蘭終於相信，不是所有的事靠努力都能贏取回來的，她可以忍飢挨餓，她可以吃苦受罪，她可以我了生存下跪求情，她可以為了把孩子養大忍辱負重，但是她不能靠搶不能靠偷不能靠求告把她的轉轉領回來。她覺得自己的力量是那麼弱小，她覺得自己有那麼多事都無能為力，她覺得自己沒有用……她第一次生出了一種無力的認命感來，這在她四十多年的生命里從來沒有過，即便在她最艱難的歲月里也不曾有過。可是面對領會轉轉需要兩百塊錢她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力和絕望。
這種絕望讓她似乎又看到了曾經夭折的兒子，面對他們的離去她那麼無能為力，她什麼都做不了，現在，這種感覺竟然再一次浮現在她的眼前……再回家的路上再躺在炕上的每一天每一分鐘，這種無力和絕望像洪水一樣，一次一次把她淹沒吞噬。
一向勤謹的她，居然不管不顧的在炕上躺了三天，任憑周榆的臉黑的像風雨欲來的天。她不想說話，也不想做任何事，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隨她去吧。
秀綾和娉綾卻要嚇壞了，媽媽這樣的場景有兩次，一次是爹爹剛沒了的時候，一次是從沙漠回來之後，這一次是因為轉轉。這讓她們非常害怕，娉綾要去幹活，叮囑秀綾要寸步不離的守著媽媽。經歷磨難的孩子成熟的早，娉綾和秀綾在短短的幾年內眼見了家庭的各種變故，那些變故帶來的失去和艱難已經烙印在她們心中，她們清晰地明白，母親對於自己有多麼重要的意義，所以她們一定要牢牢看好母親。
淑蘭躺著休息的三天，娉綾和秀綾極盡懂事的干著家裡所有能幹的家務，周榆說的任何話她們都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態度去做，絕不惹周榆有一點不高興。因為媽媽的指導，飯也做的像模像樣了，實在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周榆自然也不能無端的發火。這三天，兩個女兒盡全力為媽媽創造一個安寧休養的環境。
這樣完全的休息和調整，連日來的痛苦和揪扯，在這三天中，兩個孩子的所有作為，像厚重雲層中的一絲微光，慢慢撕開了一線可以呼吸的天光，將淑蘭一點一點拉出水面，拉回看得見光的現實。
第四天，兩個孩子被暖暖的熱氣和香味叫醒了。睜開眼一咕嚕爬起來，看見她們的媽媽居然正站在灶台旁忙碌著，屋子中瀰漫這蒸騰的熱氣，還有一股濃郁的羊油油茶的香味。
「媽！你怎麼下炕了？你的腰好了嗎？」娉綾眼睛睜得圓溜溜充滿驚異的問。秀綾也迷迷瞪瞪的睜開眼睛，翻身爬起來，看著滿屋熱氣嘟嚕一句「好香啊」。
「醒了？醒了就起來洗臉吧，一會兒等你爹爹回來吃飯」。
「媽，你好了？太好了，終於可以吃媽媽做的飯了！」秀綾高興的拍著被子，扭頭看娉綾「姐姐做的飯沒有媽媽的好吃，呵呵呵……」娉綾對著秀綾做「找打」的表情「哼，有飯吃就不錯了，你都不會做飯還好意思說我啊？」「那我還給你燒火、拉風箱呢……媽，你不在的時候我幹了很多活，不信你問我三姐！」秀綾驕傲的向媽媽表功勞。
「媽媽看見了，你們都非常能幹，是兩個好娃娃！……快起來洗臉吧，對了，把乾淨衣服換上」淑蘭寵溺的看著兩個女兒。
看著眼前一切，淑蘭告訴自己，孩子們需要她，她得好好撐著，日子還得要好好過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路還長著呢。
周榆回來一看桌子上擺著噴香的飯菜，臉上立刻有了笑模樣，大花更是吃的超量，吃過飯周榆讓大花洗碗洗鍋，看著淑蘭依然僵硬著的腰板，知道她沒好徹底強撐著起來做飯了。大花麻利的收拾了碗筷去洗鍋，娉綾幫著搬凳子擦桌子掃地，一家人臉上都掛著笑，日子又恢復了曾經的溫馨歡愉，像小河流水一樣，時而歡快時而平緩一日一日重複著向前跑去。
【畫外】
多年後我問五姨，你還記得姥姥去找你的情景嗎？眼角爬上皺紋的五姨說：當然記得啊，我就記得晚上和媽媽睡在一個被子里，媽媽就摟著我、把我的身體摸了個遍，胳膊、小腿、腳丫子……我一動不敢動，媽媽就一遍遍的摸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