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死別

  當天晚上淑蘭安頓下休息,終於到了目的地,終於找到了依靠,淑蘭心下頓時踏實而安然下來,已經到了距離志廉最近的地方,似乎離他就近了許多許多,她得讓志廉看見乾乾淨淨的女兒和自己,要來熱水,把孩子清洗的乾乾淨淨,自己也清洗乾淨清爽,聽著風聲慢慢入睡。

  第二天一早,淑蘭把頭髮梳理光滑,換上僅存的一件乾淨衣服,整理的勤實整齊,帶著女兒和小叔去見礦領導。

  領導見到淑蘭,都嚇了一跳。眼前的女人,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兩頰如削,整張臉已經完全被灼傷,黑一片紅一片,滿是爆皮……瘦高的身形就像一個掛著衣服的架子,輕飄飄的晃當,像一個幽靈似的飄進來。

  屋子裡的幾個人都站起來,盯著眼前的女人,一時竟然無人開口。

  他們看得出這是一個落難的女人。

  他們沒想過在這裡會有女人出現。

  見多了沙漠里死裡逃生的男人,但是沒見過活著走到這裡的女人。

  幾個人面面相覷,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當他們看到女人身後跟著兩個孩子的時候,不約而同的脫口而出「我的老天爺呀!怎麼還有小娃娃啊……這是這是怎麼??」

  「快快快,坐!坐」

  一人走上前仔細端詳了一下,確認是兩個睜著眼睛的喘氣的孩子。

  看到最後進屋的小叔,滿臉的驚奇和疑問。

  「這是我三嫂,高志廉的媳婦和兩個孩子。她們自己進沙漠來找我三哥,我前幾天聽到消息,去四敢隊把她們接過來,昨晚到了這兒。」

  「高志廉媳婦???」幾個人才回過神來,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都知道高志廉的媳婦是出了名的縣城一枝花,是美人。可眼前這個女人哪裡有一點一枝花的影子?不是,他們不是考慮美與不美的問題,實在思考真和假的問題。

  第一,眼前的女人不可能是高志廉的女人,就憑著以前高志廉的描述,形象就極為不否。第二,高志廉的媳婦是大小姐出身,不可能有能力走進沙漠還能活到今天,萬萬不可能的事還帶著兩個孩子!怎麼來的?坐車?有車嗎?騎駱駝?那也得認路啊?有經驗的人帶著?那人呢?……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一定是周邊幾十里的居民來這裡想搞點什麼事!

  本來以為是落難的人,給點補給救濟一下,一聽這紅口白牙的說謊話,不定有什麼鬼主意。

  態度立刻發生了180度的大轉變。

  「高志武,你在說什麼呢?你是個什麼意思?你從哪裡領來個女人和娃娃,你就說是該志廉的媳婦?那時你三哥哥,你是打的個啥主意?」臉色黑紅,頭圓臉方的副廠長看著小叔滿面惱怒和譏諷。

  「我叫謝淑蘭,是高志廉的媳婦,這是我的三女兒娉綾和四女兒綉綾,我們兩個月前進了沙漠,被四敢隊救濟著活下來,我的小女兒轉轉還留在沙漠里的一戶人家,娃太小走不了……我們幾次都是死裡逃生,歷經辛苦才活下一條命……」淑蘭看著副廠長的臉,一字一句的說。然後走前兩步,從衣襟側兜里掏出一個塑料包裹著的帶子,從裡面拿出志廉的照片和地址,遞過去。

  副廠長接過來看了,半晌無話,又遞給旁邊的主任。

  「你真是高志廉的媳婦……?」淑蘭點頭。

  「那你怎麼到這裡來……找高志廉」問完了他就有些後悔。

  「我不相信志廉就這麼沒了……我想親眼看看他,志廉的身體……找到了嗎?」淑蘭含淚問。

  屋子裡沉默下來,沒有人說話。過了半晌,主任才咳嗽一聲「那個,事故,很多同志都沒能出來。」

  廠長也默然搖頭。

  旁邊人說,連續搜救了許多天都沒有結果,再找再挖就又會有人喪命,實在沒辦法……大家都儘力了,唉!實在沒辦法再挖了,為這事,前面的廠長副廠長都被撤了職……這次礦難大家都很難過。

  淑蘭心一點一點向下沉,指尖冰冷的發麻,用力扶著桌子撐起身子,「我想看看埋志廉的地方」。

  「你剛到,先帶著孩子去休息,我讓廚房給你們弄些飯。」

  「我想去看志廉!」

  「志武,你先帶你嫂子和孩子回去休息一下,下午再去……」副廠長為難的看向高志武。

  「廠長,你就帶我嫂子去看看吧,我三嫂這一路來就是抱著這個信念,否則早就死在沙漠了……下午去和上午去都一樣,早一點讓她去看一看,早一點了她的心愿。孩子就留在宿舍吧」

  幾個人帶她去了礦難地點,坍塌的礦廠廢墟在黃沙中孤寂的哀鳴,深秋的沙漠似乎忽然進入冬天,風不大,但卻像許多外殼堅硬的拖著長尾巴的小蟲子一群又一群直撲過來要鑽入人們的身體,叮咬人們的臉龐,幾個人都禁不住縮緊了身子停下腳步,只有淑蘭踉踉蹌蹌的繼續往廢墟深處走去……

  志廉,你在哪兒呢?告訴我你在哪兒啊?

  我來找你了,志廉——我帶著孩子來找你了,你聽見了嗎?「志廉——!志廉——!你在哪兒啊?!我來找你了!你聽見了嗎……高志廉!!」一聲哭號衝出喉嚨,淑蘭噗通一聲撲倒在地放聲哭號。大漠無聲,荒窯寂靜,淑蘭的哭喊聲震蕩著坍塌廢窯冷寂的空氣和沉睡在地下孤獨的魂魄,分外凄厲,站在身後的幾個人寒毛直豎,後背森涼。

  這幾個月來的積鬱,這沙漠中的九死一生,無可辯駁的埋骨荒漠,餘下來無數未知的困苦無依,淑蘭匍匐在地,捶打著靜寂冰涼的沙土廢墟,一遍遍呼叫著近在咫尺卻陰陽兩隔的丈夫,撕心裂肺,頹然昏厥。

  淑蘭被抬回宿舍,又是冰毛巾又是掐人中,折騰半天才幽幽醒來。

  走了那麼久,終於看見了這荒漠中的廢窯和躺在下面早已冰冷了的志廉,就是為了這一封死心和確認嗎?之前的每一個日子有找到他的信念支撐,今天,親眼看著一片冰冷死寂和荒涼,那顆跳動的心也似死了一般。原來,歷經苦難和艱辛,就是為了這一刻挫骨揚灰的絕望嗎?

  但願長睡不復醒。

  「媽——媽——你醒醒,你快醒醒啊」女兒的哭喊聲把淑蘭拉回來。睜眼看一看匍匐在她身上哭喊的女兒,淑蘭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人生最難的不是面對死,而是不能死。

  流盡了眼淚,把女兒攬在胸前「不怕,媽在,媽活著,媽不死……我人兒不要怕」

  看到旁邊站著一臉焦急的廠長,淑蘭長長出一口氣,掙扎著伸手抓住領導的衣袖,悲聲問道:「國家要怎麼安置我和孩子,志廉是家裡的頂樑柱,沒了他往後孩子們怎麼活下去,他這麼年輕,不能就這麼白白沒了,國家不能不管我們!」

  「國家沒有不管你們,你們拿到的撫恤金就是對家屬的安撫賠償,而且撫恤金給的可不少,省著用,夠你們幾年的日子。雖然你歷盡磨難進沙漠找到礦上,可是賠償方案都是上面定的,我們也沒有辦法,之前的撫恤金已經儘力為職工爭取了。」

  「撫什麼金,我沒有見過一分錢,你們給賠償了嗎?「淑蘭剛清醒過來的大腦有一片混沌。

  領導叫來會計,會計拿著撫恤金的領取憑證,志廉的撫恤金領取人簽著高家二哥的名字,「可能是你出來后撫恤金才到的,錯過去了」。淑蘭看著白紙黑字,來時一路上要討要說法要求安置的義憤填膺突然像折了腿的凳子塌散成一地……她懵在那裡。

  ……

  「可是,我不能讓志廉一個人埋在這裡,找不到他的屍體我就和孩子在這裡陪他……」淑蘭神情凄迷的念叨。

  「這兒的環境可不適合女人孩子生活,你看一眼清一色的都是男人,你留在這兒不是和孩子受罪么?這裡也不安全,你們要有點什麼,我們也不敢擔這個責任吶!」領導慌忙勸阻。

  淑蘭不說話,全身顫抖,雙淚長流,眼神空洞,領導又一次覺得脊背發冷。

  「你先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了再說別的事,我們把你的情況和上面彙報一下,也想想辦法。」急忙叫小叔把淑蘭扶回屋,交代他好好看著好好勸慰。又和幾位副手商議幾番,這孤兒寡母一路生死到了這兒也著實可憐,留在礦上不合適,完全不管也說不過去,看她萬念俱灰的樣子,如果一時想不開出點事,那可就麻煩大了……商議再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志廉的工作一貫做的很好,如今留下這孤兒寡母,確實太不容易,最後決定從帳里想辦法擠出一百五十塊錢送她們母女回老家吧。

  明白了事情的諸多緣由,知道事已至此,沒有別的選擇,整理了志廉僅存的兩件遺物,準備啟程。礦上早早的備足了水和乾糧,又拉來兩頭駱駝讓小叔一路護送回家。

  再看一眼志廉埋葬的地方,在最後哭一場。淑蘭知道她死不起不能死,不僅如此她還要帶著志廉的囑託和心愿好好的活下去,好好地把她們的孩子養大成人,今後的日子她既是媽又是爹,她要一個人活出兩個人的生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