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第六章 點人燈(六)夢魘回倉央1
我幾乎要踉蹌著跌倒,可是身體確實紋絲不動。
「清眸?」他又輕喚了一句。
我如聞天雷,而與我重合的這具軀體卻是雲淡風輕地抬手,揉了揉眼,發了聲:「唔……幾時了?」
小西貝抿嘴低笑,笑里有無限寵溺:「你呀,為了照顧那個小丫頭,定是幾日都不曾好好休息!來,我煲了雪梨湯,趁熱喝點!」
我的手被操控著端起細瓷碗,放到嘴邊輕吹,小飲了一口,卻笑道:「太淡了,你這庖撰之藝,可還需好好修鍊!」
小西貝在我身側的太師椅坐下,以手支額看著我道:「你身子弱,甜食生膩,你還是少食點罷。就這雪梨湯,我已經大發慈悲多放了一錠冰糖了!」
雖並非我意,但我的身體卻反應著,嗔了他一句,抿唇而笑,低下頭去慢慢啜飲那碗清淡滋補的羹湯。
我怔愣地感受著一切,像一個提線木偶一般,除了思想屬於我自己,一言一行,都被困在這具軀殼裡。
不知何時,不知何方,我閉上眼,似是著紅塵過往皆與我無關,世間萬物不過一瞬須臾,我只是天地間一縷緲緲青煙,從前不知來處,往後無有所蹤,只余心口陣陣冰雪炸裂般的疼痛。這疼痛讓我知道,我還存在於某處。
「清眸.……」他低低喚了一句。
清眸,我所在的這具軀體,便應是人間傳說中,同他相知相惜的百里清眸了。
一陣寒冷戰慄過後,我定了定神,看著、聽著、感受著身前這一幕幕:
「瞧你,總是那麼小孩子氣,喝個湯也喝得滿嘴都是!」小西貝伸出手,抹乾凈他叫著清眸的女子唇邊的一點水漬。
百里清眸用舌尖舔了舔嘴角,眼含笑意道:「唔,喝得急了嘛.……」
這時,不遠處的床榻上傳來一聲哭泣,百里清眸以指比唇,輕「噓」了一聲,壓低嗓子道:「輕點兒,我們太吵啦!差點將她吵醒!」
床榻被重疊的芙蓉紗帳層層遮掩,裡頭的哭泣變成了低聲抽噎,百里清眸道:「小鹿她,許是又魘住了!」
百里清眸輕輕起身,走到床邊,撩開帷帳,床上一張小小的臉,臉上滿是淚痕,正是鹿水菱。
鹿水菱被細碎的聲響驚動,睜開濕漉漉的眼,看見百里清眸,又生氣地翻身側向一邊。
「雪梨湯,喝不喝?」百里清眸笑著問。
「不喝!我不喝!拿走拿走!!」鹿水菱的聲音尖細又熟悉。
「讓她鬧!清眸,把湯給我罷,最後一碗了,我還捨不得給別人呢,她不喝我喝!」身後傳來小西貝的聲音。
鹿水菱側卧向里,聞言耳朵動了動,似乎更生氣了。
百里清眸卻忍不住笑:「哥哥,你就別逗她了!」
鹿水菱卻一個翻身坐起,指著房中兩人道:「你,你,你們到底要做什麼!?我都說了!讓我回雎鳩!我要回家!!」
小几旁坐著的人起身,走到她面前,眸子含笑:「小姑娘要知禮儀,這樣伸手點人,看來鹿昂叔父往日還是太驕縱你了些!」
言罷他抄起手,抽出一指點了點自己道:「我,叫晏安歌,你可以同你清眸姐姐一齊,叫我哥哥!聽到了沒?」
我的心顫了一下,小西貝他,果真就是.……傳說中的晏安歌、倉央的十三宮主么?雖然這件事已被印證過好幾遍,但親口從他嘴裡說出來,那滋味又是難以描摹的不同。
未及細想,榻上鹿水菱瞪眼,鼻孔里哼出一聲:「我從小就是一個人,沒有什麼哥哥姐姐的!你們放我走,我要去找阿丑和爹爹!」
「嘿!我說你這小丫頭!私自插手不該管的事不說,你爹辛苦託人將你送於我處,我給你療傷,清眸給你敷藥,你這好不容易醒過來,傷勢還沒痊癒就又要去涉險,你這不是白白辜負我倆的心血么?而且你不聽你阿爹的話嗎?你知不知道雎鳩已經.……!」
說到激處,晏安歌還想同她辯駁,卻被百里清眸一把拉住了胳膊。
百里清眸朝他搖搖頭,又轉身對鹿水菱道:「小鹿,我們也不是想攔你,等你傷好全了,再回雎鳩去,豈不更好?」
「不行!我現在就要回去!」鹿水菱一雙赤足「咚」地一下跳下地,光著腳衝出房門,甫一拉開門,外頭呼嘯著的風雪就吹得她一個冷顫,她愣了半秒,又轉過身來,跑到小几旁,端起盅子咕咚咕咚將湯一飲而盡,滿足地「哈」了口氣,蹭蹭嘴,抬頭這才發現,眼前兩人正笑眼盈盈地將她看著。
鹿水菱那張因虛泛白的臉騰地一下燒紅,半晌卻揚起下巴,尖聲又強撐底氣道:「看……看什麼!我喝得暖點,才好出去!還有.……這個湯,一點也不好喝!哼!」
說罷她轉身走了兩步,又咚咚跑回床前,將小靴子一蹬一拽、踏了進去,見四周沒有禦寒衣物,便將那床鵝衾一裹,轉身衝出門外,衝進風雪裡,隨風大聲嚷道:「這個破被子先借我一下,等我回雎鳩了,十倍還你們!!」
百里清眸想要去追,被晏安歌一把撈住。
百里清眸急道:「這麼冷的天,她又沒穿衣服,仔細凍僵了!」
晏安歌走到門邊,掩上雙扉,將怒吼的風雪與暗夜鎖在門外:「別擔心,不消半盞茶功夫,她保管回來!」
言罷他將百里清眸擺好在太師椅上,微微責備道:「倒是你,本身就怕冷,我可捨不得你出去尋她!」
百里清眸嘆了口氣:「你怎麼知她會自己回來?」
晏安歌喝了口茶,挑眉道:「你只管看,且看我說得對不對!」
未幾,他喝著茶,將二指放在小几上輕敲了兩下,心中默念:「三、二、一!」
果然,梨花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強烈的冷風伴著霜雪飛入堂內。
「恭!恭……」鹿水菱倒吸了一口涼氣,首先說出的兩字卻不是「涼」或「冷」,她牙關上下作響,急切道:「恭,恭桶!在哪!?」
晏安歌面無表情地指向內堂,鹿水菱一個箭步沖了進去。
百里清眸起身將門重新合上,好氣又好笑地回頭望向晏安歌,那廂晏少正啜著茶,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百里清眸抄手靠在門側,挑聲道:「說吧,你對她做了什麼?」
晏安歌好不容易止住笑,單手指了指那空了的盅子,咳嗽兩聲:「喏,巴——豆!」
百里清眸搖搖頭:「你又胡鬧了!小鹿的傷勢還沒好全,你這樣鬧她!」
晏安歌笑擺手:「無妨,無妨!她心火太旺,不易於恢復!現下正好泄了火氣,是大有裨益的。」
這廂正笑著,那廂鹿水菱捂著個肚子哎喲哎喲走了出來,三步未完,又立刻罵罵咧咧折身而返。
堂內笑聲罵聲一片,寒冷的室內突然就像燃起了小小的火,清冷的偏院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息。
我難以形容現在的感覺,我就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看著這一切,彷彿身在其中,卻又無時無刻不置身其外。
直到有人三叩其門,迎著風雪進來的是一個小廝,通稟送來了摩訶山南無道長的一封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