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第六章 點人燈（一）冢前鹿水菱
翌日，我收到小西貝的飛鴿傳書，他說晌午就抵達上箬村，與我匯合。
午飯後我又喝了盞茶，看了看時間，決定先行前往。因為畢竟要去的地方荒涼，明日又是月中，太晚了，陰氣太重。
上箬村後頭的小山包上，寂靜清幽，山頭開滿了繚繞的花，花叢里掩映的，是一座小小的無字冢。冢前格外開出一方土壤，有些濕漉漉的，上頭一朵純白的花朵帶著水澤，我一眼就看到了，是開得正好的夢曇。
聶蒓桑的冢。
我走過去，俯下身，將牛皮紙墊好，小心地擱上幾塊一口酥，再倒了點剛順路買的酒。
這便是小西貝同我說的，聶蒓桑將花帶進了墓冢，以屍骨為土，以人血為漿，以無心鏡多年來積攢在她體內的純潔之靈，化成鑒心白水，從而凈化夢曇。夢曇重開，生長在她墓前。
如此，夢曇花就有了結出無來果的可能。
「謝謝你，蒓桑。願下一世，你可以幸福而安穩。」
我將手中的酒撒入大地，鄭重地道了一聲謝。
我正欲摘花，一個腦袋從墓后探了出來，嚇我一跳。
「別動！」
一個細小尖銳的聲音沖入我的耳朵。
聞聲看去，是那顆腦袋，綰著高高的髮髻，額上有兩個小小的角，正齜牙咧嘴地朝我說話。
「別動別動！」說話間這個二角腦袋已經從冢后繞了出來，一伸手，摘下了夢曇。
「這花歸我了！」她使勁兒晃了晃花，把上面的水澤晃掉。
我心疼極了，生怕她把夢曇給折了，高聲道：「哎我說，這花怎麼成你的了？」
「這上頭，有我要收走的人魂？」二角腦袋指了指夢曇，挑眉道。
「人魂？」
「對啊，我替我小叔叔辦事，這人的魂魄，一百年前就該收走了。一直拖到現在，害得我小叔叔的年終獎都沒了！這樣，害得我乾娘罵了他幾十年！」
我一頭霧水：「你小叔叔是？」
「黑無常啊！」
「你乾娘是？」
「孟婆唄！」
說完她做了個超大的鬼臉，抄著手，揚起頭看我，似乎在等待我什麼反應。
可老半晌，我沒有任何反應。
「你怎麼沒反應？」她皺著眉頭道。
我撓了撓頭：「啊？我應該有什麼反應？」
二角腦袋似乎有些生氣，尖尖細細的聲音有些急促：「你應該怕啊！黑無常哎，孟婆啊，你沒聽過？」
「哦！」我瞪大眼睛：「無常舌頭是不是那麼長那麼長！一笑兩個獠牙，又紅又腫的嘴，有足不能走，只能跳跳？」
「才沒有呢！我小叔叔可帥了！」
二角腦袋似是氣急，跺腳道：「哎哎哎，我和你扯這些幹什麼，總之，這朵花歸我了！」
看著她額頭上小小的兩個角，我想我可能是又遇到什麼靈了，於是決定好好和她講講道理：
「嗯，姑娘，要不這樣，你看我要的是這朵花，你要的是這朵花里的人魂。對吧？」
「嗯？」她挑眉，等我下文。
「要不，你把魂魄拿走，花歸我，怎樣？」我商量著道。
「不行不行，我沒有勾魂，我只是替小叔叔辦事，要把魂魄附著的物件帶回去，小叔叔才可以將人魂解下來。」她用手護了護胸前的花，避開我一點道：「我給了你，我小叔叔就不能交差了。」
我咬咬唇，道：「你想想看，你拿這朵花是為了取死人的魂魄，取死人的魂魄也是為了給你小叔叔交差，是不是？」
「嗯，怎麼？」她揚頭一副等我後續的模樣。
「那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我拿這花，是為了救命。倘若我沒了花，死了，那豈不是又給你小叔叔加了工作量？我無辜枉死，那魂魄定然不安生，到時候四處逃竄，給你小叔叔惹了麻煩，又要被你乾娘罵了。究其根源，還是因為你，你說對不對？」說罷我從她手上輕輕取過夢曇。
「好像也是哦……」，二角腦袋鄭重地點點頭，突然皺眉怒道：「不對不對！我為什麼要聽你這個凡人胡謅！我不管你把花給我！」
這少女不知道是哪方金剛修羅，一把把我手中的花拽出，我一個沒站穩，趔趄著往旁邊一倒，又踩著顆不大不小的石頭，就往後翻去。
「哎哎哎哎哎！」
我雙手划槳想要保持平衡，卻被一雙手往上一兜，就這麼被架在了半空中，姿勢極其滑稽。
「安歌哥哥！」
二角腦袋扯著嗓子一聲大叫，聲音超級雀躍，傳到我耳朵里就像飛過一陣麻雀。
「哇！安歌哥哥你怎麼來了！我有超級久沒見到你了安歌哥哥！」
「咯咯咯咯！你是鴿子精嗎！」我被架著，沒好氣地道。
鴿子精跑過來，一把推開我，往我後頭湊。
我踉蹌著站穩，轉過身來，這才看清，後頭站著脊背筆挺的小西貝。
「呀！小西貝你來啦！」
我一邊高興，一邊卻是清楚地看到，這姑娘已經跑過去，抱住了小西貝的手臂。
我氣死了，想要把她拉開，可這怪力少女竟是紋絲不動。
我頓覺非常不平衡，索性蹲下來抱住小西貝大腿，想了想，還是覺得落了下風，便索性挪了一步，雙手環住他兩隻腿。
鴿子精見狀，趕緊又拉住小西貝另外一隻手。
他哭笑不得：「你倆這是幹嘛？」說罷將鴿子精的手拿開，又俯身把我牽起來。
我朝二角腦袋努了努嘴：「喏，她要拿走夢曇。」
二角腦袋厲聲道：「才不是呢，明明是你搶了人魂！」
小西貝笑了笑，朝鴿子精道：「小鹿，好久不見。」
「小鹿？」我咂舌：「小西貝，你……認識這個二角腦袋？」
「你才是二角腦袋呢！我叫鹿水菱，雎鳩鹿水菱！」
鴿子扁著嘴，抄著手，狠狠朝我道，言罷眨了眨眼睛，又抬手伸到額頭處，摸著她左邊那隻角，「咔嚓」一聲，把那角折了下來，放到嘴裡啃。
「咦~」，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怎麼，吃自己的角啊？！」
「怎麼？這我新結出來的，反正吃了，阿丑也會幫我重新種的！怎麼樣，怕不怕？慫包！」
她吧唧吧唧地吃著她自己的角，故意把聲音拉得老大，努嘴朝我挑釁。
「小鹿，別玩了！阿眠她見過靈的。」小西貝抿嘴，朝她笑道。
這個叫鹿水菱的二角……不，現在是獨角腦袋的臭丫頭扁了扁嘴，斜眼瞟著我道：
「安歌哥哥，你身邊怎的跟了這麼個凡人，黃毛白皮的，還這麼瘦小！那要是以前，都是清眸姐姐和你站在一處的，你倆才是金童玉女，一等一的登對呢！」
等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
她一直「咯咯咯咯」，我腦中渾渾噩噩的，根本沒在意她說的是什麼，如今她提起兩個字……清眸……百里清眸？那她之前「啊咯咯咯」地叫的是.……安歌哥哥……
晏安歌？
我的腦袋轟地一下炸開，像誰在我腦中放了一個巨大的煙花。一些細小的細節被串到一起，倉央，白玉短哨，琴音，梵音的彬彬有禮……
此前我堅定不移地相信：十三宮主他，是個精神矍鑠的破老頭兒，如今……？？！
我慌亂中一抬頭，看見上箬的日頭從西邊落下，在這座小山包邊緣放肆著，扯出一片破碎的金光。
完了，我一定又是在做夢了，月亮還沒升起呢，我怎麼……又結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