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第五章 無心鏡(八)問君何思量
聶蒓桑走前,拜託小西貝不要告訴冼昭這一切,只道是我們救了他。若冼昭問起,便說她取了心后離開,不知所蹤。
她走了之後,破廟裡就餘下小西貝、我、未醒的冼昭,和醒著也沒啥屁用的北嘟。
一時安靜,我很怕小西北想起我偷跑出來的事。
所以總得說說,說說啥轉一下注意力。
說點啥好呢?總不可能問他:晚飯好吃否?夜半天涼否?可欲宵夜否?
要是說了諸如此類沒有營養的屁話,很快就會提醒他:我,江霜眠,死不要命又老不聽話,不服從安排且擅自行動,弄得他這麼涼的天還得往外折騰!折騰完居然還想著去吃宵夜??
那我一定會死得賊啦啦慘。
我正急得抓耳撓腮,一晃看見北嘟趴在草垛上,小腦袋正枕著還未蘇醒的的冼昭,它呱唧呱唧笨重地一翻身,四腳朝天,小肚子圓圓鼓鼓的,撐得像個南瓜。
想是方才趁我不注意,將冼昭的夢境與意識吃了個一乾二淨。
心生一計。
我拉了拉小西貝的衣角,指了指北嘟:「哎哎,我們能看看么?」
「看什麼?」
「冼昭的夢境。」我聳了聳眉毛。
小西貝轉過頭,意味深長地將我看著。
我擺擺手忙道:「我也不是要偷窺八卦的意思。」
我指了指北嘟吐出來的夢玉石:「只是我很想知道,昭王他…是如何看待聶蒓桑的。」
心下卻是:嘖,只是我很想知道,看點別人的夢境,能不能您就將我跑出來這事兒給忘嘍!
小西貝不置可否,仍舊意味深長地將我看著。
我有點心虛.……
「哎!算了算了!我.……」,「認錯還不成嗎!」六個字加一個求饒的語氣還沒表達出口,就聽見小西貝一副不打巴掌光給糖的架勢道:「也罷,左右也是要等他醒來的。」
誒?不教育我了嗎!?
我竊喜,抬起一點兒眼皮去看他,只見他語畢一揮袖,冼昭的的上方展開一個巨大的夢幻泡影,夢玉石展。
*
那年他正在江南以南平定南胥之亂,而寧王扮作自己,日日花天酒地,迷惑眾人。
退避姑蘇后,他情急間扮作寧王的樣子上了畫舫。
舫里鶯鶯燕燕,整條秦淮河上都滌盪脂粉的氣息,滿艙的人里,他一眼便看到了火紅舞姬袖子里隱隱透出的珠串。
他只聽聞子甄為了救一個灰頭土臉的女子,失了九菩珠,卻不想會在畫舫中遇到真人。
倒是不如甄兒口中那樣的不堪,只可惜眉目淡淡,叫人留不下印象。
可是歌休舞畢,眼前人還停留在方才的動作上微微喘氣,他盯著她雪裡泛紅的臉看了一小會兒,竟有些出神。
這女子……似乎在隱藏自己本來的容顏。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藏在半邊面具后的臉,心裡一絲異樣的牽扯。
借她之口逃脫了月琉追兵,但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從那畫舫琴姬蘭溪口中得知,她姓聶。
他問她願不願意去寧府侍舞,畢竟這是舫間很多姑娘的心愿。自由換自由,她救了他一命,便由他來救她出紅香坊。可是沒料到她會那麼冷漠地拒絕。
他挑眉想,有趣的姑娘,也罷,萍水相逢而已。
可是第二天清晨,他卻想要去看一看甄兒口中那座殘破的鵲橋,當昨晚那個有趣的姑娘再次站在他面前,問他還要不要舞姬的時候,他伸手攬起她的腰枝,沒有片刻猶豫地揚鞭催馬。
他那時的身份是江南寧王,於是便將她留在了寧王府。回了長安,他仍舊運籌帷幄於風雲變幻的朝堂間,繼續帶著他昏君的面具,暗自秣馬厲兵。
昭王元年的除夕宴上,寶殿上的一曲「弄仙舞」讓他在金旒下揚了嘴角。又是她。舞姿傾國,步步生蓮,可那樣俏麗的眉眼間卻無一絲一毫笑意,「一騎紅塵妃子笑」,他想,南國進貢的「妃子笑」汁多水甜,總能令後宮美人展顏,於是他和一旁的宦官道:「將永荔宮賜予她吧」,不知為何,他希望她能長長久久展露笑顏。
後來的懷古思今宴上,為了避開徐總管弓箭傷人,他決定親自實施御史大夫提出的「箭幸法」。在一眾發抖的宮嬪之中,他一眼便看到了神色鎮靜的她。真是有趣,他的三矢箭瞄準了她頭上的桃果與耳畔的青瓷耳墜,拉弓,放箭。
前往寢宮之前,烏衣衛來報,言今晚侍寢的女子是月琉國的公主。他挑眉,各蕃各域以美色派到他身旁來的細作何其多,而這個月琉女,卻弄巧成拙地在畫舫之上,幫助他躲過了自家追兵。
想到這他笑了笑,揮手稟退烏衣衛,進了龍乾宮。
入門就看到了床邊坐著有些緊張的她,臉上塗了烏暗的鉛灰,與一雙素白的手極不相襯。燈火搖曳,他靠著窗楣饒有興緻地瞧著她,見她咬唇捏緊裙角的模樣,有些好笑。
方才擦著箭刃而過,站起來還是一副毫不畏懼的凜然模樣,現下侍個寢卻害怕成這樣?既然此前做好了打算要引起他的注意、獲得他的恩寵,現在卻又想藏起自己的美貌?
他忍不住逗逗她:「還不為寡人寬衣?」她一怔,卻咬了牙強裝鎮定地起身凈手。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起了玩鬧之心。知道窗外有人與她內外呼應,他與她故意貼得極近,兩人投在窗紙上的影子並成一個,就像寂寞的人擁著自己。
而窗外暗器發散,竟然直朝兩人射來!
他皺眉,一個翻身將她帶倒,窗外之人為了刺殺他,竟連這堂堂月琉公主的性命,也不管不顧么?
他看著身下這張有些稚氣的臉,透著與年齡相差懸殊的成熟,他忽然就有些心疼,那種兩條瀕河求水的魚,相知相惜的心疼。
他想,王室子嗣的命運真是從來由不得自己,但不知怎麼,就想好好和她說說自己兒時的故事。冷夜中,月色傾瀉一枕芳華,他看見女孩悄悄將匕首藏進了身後。
一夜未眠,清晨的光里,他側頭看,睡夢裡她的眉頭也未曾舒展,眼角的淚痕尚在,猶記昨夜她夢裡哭出聲響。「父皇,不要讓女兒去殺人好不好?父皇,您當真不要我了么……」,嗚咽聲碎。
這樣一個掛著公主頭銜的人,該吃過多少常人不敢想象的苦,她心裡想要的,不過是平凡人家的平凡生活吧。
他不禁伸手撫了撫她未展的眉,一下一下輕拍著她,在她耳畔安撫低語:「乖,不會不要你的,不會不要你」。
他說過,寧王府好比金絲籠,而這長安宮,又何嘗不是一隻更大的金絲牢籠。
他曾說,她若不願,他放過她。之前將她留在寧王府里,想至少有朝一日,她還能夠過她想要的平凡生活,可是她卻又將自己呈送到了他的面前。
伴君如伴虎,自古如此,既然不能遠離他這隻虎,便由他這隻虎來好好守護她吧。
他升她作貴嬪,給她物質的安穩,庇她免受後宮的爭鬥。
春狩日為她擋那一箭,是真的很疼,但也是真的很開心。從前四處斡旋,戰場廝殺,說是保家衛國,保衛他萬千子民,可是對他來說,那是一個龐大又抽象的概念;那是他不得不擔的責任,似有千斤,但是心裡總是空落落的。
而這一次,他卻是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保護的意義,那種空缺的地方,被填補得滿滿實實的感覺。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對她竟這樣在乎了?
這麼些年,他為掩人耳目總是一副紈絝做派,有妃嬪纏上他也來者不拒,畢竟,他是王,溫柔鄉里沉醉也確實舒筋解乏。但太液湖旁瞥見她離開的背影時,他卻突然沒了興緻,只對身旁美人擺擺手道:「退下吧,寡人乏了。」
聶蒓桑就像他冼子酥豢養的一隻貓,他只想無聲無息的養著,想讓她開心,捨不得她受一點傷。
他帶她回姑蘇,帶她去喜歡的地方,帶她看景,帶她聽書,帶她去姑蘇鵲橋。他一度覺得,這樣平淡的日子美好得不行。他想,日後一定要多帶她來。
可,之前一直在查皇陵陪葬品被盜一事的江月夜上報,丟失的那具屍體,是戰國時代的月琉將軍,也是他的貴嬪,聶蒓桑。
他跌落在了鎏金椅榻上,自己怎麼會沒想到,那隻簪花銀鏢,是傳聞中百年前毒門谷的器物。而月琉將軍,是高祖處以剜心刑的人。手覆上心口,不住顫抖。
他去了酒肆買醉,卻越喝越煩躁。清晨回到養心閣,半夢半醒間,他知蒓桑已將匕首比上了他的胸口,他沒有睜開眼:「罷了,這本就是屬於她的東西,她拿回去,不為過。」
他攥緊了身側的拳頭,心頭疼得發緊,可聶蒓桑的刀,卻沒有落下。鬆開拳頭,朦朧中眄見立在窗前的瘦弱身影,他掀開錦被下床來,悄無聲息地,將支在暖爐上烘著的小氅取下來,披在她的肩頭。
他以為,自己是很怕這挖心之疼的,可現在明白了,心頭的疼並不是因為心將要被人挖去,而是因為,這人是聶蒓桑。
秘術士說,沒有辦法的,像聶蒓桑這種被施了鏡蠱的存在體,本就不在六道輪迴中,不消除蠱咒的話,沒有辦法轉世投胎。
他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自己將心取下,還給她,這樣,便可以騙自己說,蒓桑還是捨不得傷害他的。
遂對外稱:換心不過三年,他已找到續命之法,而且要將這百年祭品回歸皇陵。他囚了聶蒓桑在死牢里,準備壽辰宴過後,不為人知地將她送回姑蘇,換心給她。
而他自己,哪有什麼可續命的辦法呢?
沒了心,還能續命,豈不荒唐?
如今天下已定,他的責任已了。甄兒替著自己,天子還是世人以為的天子,大晁還是長治久安的大晁。
「蒓桑,這顆心只能供一人使,抱歉。」抱歉不能再好好陪著你,陪著你再去姑蘇走一走。
「我應該會捨不得吧..」這人間很好,可我,應該會最捨不得這人間的你吧。
他的手伸進懷袍里,想要掏出懷裡的那塊一口酥。想給她很久了,可她不喜吃甜,他又總覺得來日方長。
手觸碰到暖暖的紙包的時候,尖刀深深沒入了他的胸口。
「蒓桑,這是剛做好的一口酥,還熱乎著,我很是喜歡,從小就喜歡,你要不要嘗嘗。」
「蒓桑,你終究還是自己動手了。我都已經準備好要將心還給你了,你又何必,髒了自己。」
這樣的話說不出來了。
算了,何必讓她覺得虧欠,人世間少些牽絆,少些執念,這一世她便活得快活些。
他想,自己真是個不中用的君王,決定不了一國的未來,決定不了自己身邊人的,更決定不了自己的。
閉上眼,他願下一世,自己只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不用肩負自己抗不起的責任,只快快活活,自在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