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第五章 無心鏡(四)誰憶舊長安3
我不知道那晚卧榻之側的聶蒓桑聽進去了多少,我只是看見她將按住的防身匕首藏進了枕后。
清晨起來,睡眼惺忪中聶蒓桑看見昭王正在拭劍。
她警覺地坐起,昭王迎著陽光輕笑。
「醒了。」
昭王說罷端開床榻中央的那碗清水,用劍劃破自己的食指,將血滴在褥子上。又從鴛枕下取出一個小盒,打開沾了裡頭的一點鉛華,點在聶蒓桑臂上,遮去那顆朱紅的守宮砂。
他沒有看她,細心專註的模樣像是畫師苦心孤詣為著一副作品。
聶蒓桑淡然的眼神有些怔,看見他低頭時睫毛的陰影投在眼下,如一隻小小的灰蛾。
他忽然抬起頭道:「好了。」
聶蒓桑晃過神,輕道了句:「謝陛下。」
他挑唇一笑,道:「宮廷人言可畏,這不過是教你一招保護自己的方法。」
那一夜后,令宮嬪們有些吃驚又有些不甘的是,那個眉目淡然性格冰冷的聶蒓桑居然被封了貴嬪,平步青雲。
聽苡容說,昭王後宮數目雖然龐大,但大多都按家勢背景順次,不立后,也從來沒有冊封過二品以上的女眷品級。這次給無權無勢的聶蒓桑冊封正三品,實在是意料之外。
冼昭倒是從來不往她的永荔宮去,但是當著眾人的面說出「只要是你想要的,寡人全都給你」這樣寵溺至極的話語,著實令他人不得不敬畏這個半路殺出的種子選手。
可一句古話叫做「樹太大招風,人太招搖招仇」,冊封后,明面上聶蒓桑的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吃穿用度都不知提升了多少個檔次,可暗地裡招致的仇恨卻在無形中與日俱增。
那一日是春狩日,昭王御了寶馬,與幾名侍衛逐鹿皇家圍場,大晁女眷可議朝御射,所以敬事房命了最近寵勢正盛的聶貴嬪作陪。
春日草木萋萋,萬物生長,一派生機盎然。
馬駒之上的聶蒓桑像是春郊遊玩的孩童,連一貫冷色的臉上,都似是露出了一點難得的笑靨。
她追著一隻野兔,疾馳在前,眼看兔子就要被命中,心下一喜,追了上去。
可就在此時,不知是哪裡來的一方暗箭,明面上瞄準獵物,實則向她後背急急射去!
「小心!」
她只聽「噗」的一聲脆響,自己後背有銳器擦傷般疼痛,耳畔一句輕哼,她回眸,看見昭王緊貼自己身後,利劍是穿透他的身體擦傷自己的。
來不及驚呼,冼昭已經從側邊重重摔下馬去。
「護駕!護駕!!」
周圍的侍從大聲高喊,叢叢密密的黑影從眼前閃過,直追刺客而去。
聶蒓桑跨在馬上,愣愣地看著手忙腳亂的眾人,心思有些沉。
此時有人大呼:「來人啊!傳御醫!」
她緩過神來,皺了皺眉,看著眾人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后,架著聖體回了龍乾宮。
箭本鋒利,但利不致死,但昭王是先天患有心疾的,太醫們犯了難。
宮裡請來了全大晁最好的醫師、蠱者、秘術士,清洗傷口、敷藥、拔出一點箭、再清洗傷口、再敷藥、再拔出一點箭,每拔出一寸,血就噴涌一次,可是箭近心房,只有算好了距離拔出,有任何一點偏差都會即刻喪命。
龍乾宮不斷有端著滿盆血水的宮女與一頭大汗的醫者出入。
如此六日,第六日夜,鐵箭留在體內的碎片已全部拔出,但龍榻之上的冼昭仍舊昏迷不醒。
闔宮上下,除了龍乾宮為了保持靜休一派寂然之外,別處早已亂成一鍋粥。
第七日夜,死一般沉寂的龍乾宮外有一聲蛙鳴,窗外閃過一個黑影。
不消三個數,那黑影已經穩穩落地,立在了龍榻之前。
「殘女?你怎麼來了?」和衣而卧的聶蒓桑驚起,看著對面玄衣負劍的女子。
「我不來,你還要等待什麼時候下手?」說罷這個叫殘女的刺客負手拔出軟劍,刺向榻上之人的咽喉。
在利劍入喉之前,聶蒓桑一個劈掌,赤手握住了鋒利的刀刃。
殘女壓制住怒意低呼:「你做什麼?」
血順著手腕流下,蜿蜒滴在地面。我倒吸一口涼氣,而聶蒓桑像是一個沒有痛感的人,冷冷道:
「你以為,憑你我之力,刺殺他后就能夠成功逃脫嗎?殿外都是金槍鐵戟的大內侍衛。上次沒有驚動他們,不過你的運氣。」
殘女收劍,挑釁道:「聶蒓桑,你不會……又慈悲泛濫,想要放了這個人吧?」,說畢又兀自冷笑一聲:
「怎麼可能,我忘了你是月琉將軍,躺了這百餘年,你可還記得當初的剜心之痛?想想當年你是如何放走冼鄴那個畜生,讓他復了辟的?他又是如何將你倒掛在城門之上,處以剜心之刑的?」,殘女眄了床榻上的人一眼,咬牙冷聲道:「那畜生,用你的心,救了他的後人!」
此時聶蒓桑垂眼,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傷,沒有回答,臉上亦無太多神色。
而這個叫殘女的姑娘又開了口:
「一百二十年前,這所謂的大晁也不過區區日兆國,日兆月琉一戰,敵勝我敗,我爹為國慘死,我也失去了一隻臂膀。月琉世代忍辱負重俯首稱臣,苟延殘喘這麼多年,日日啼血誓要奪回月琉江山!你曾是月琉將軍,自當肩承國責,是你一時濫發慈悲收養狼患,害己害國!」
我這才發現,這姑娘姣好的面目上一道猙獰可怖的傷疤,左臂齊肩被斬斷,一隻玄袖晃晃蕩盪。
她繼續道:「國恨可了,家仇卻不能不報。做人的時候不能親自結果了冼鄴這個畜生,那麼這債,就該他的後代來還!」
殘女狠狠看了一眼聶蒓桑,又看向躺著的昭王,道:「若不是為著復仇,我也不會不人不鬼不能輪迴地活到現在!」
現下看殘女,她額心正中有魅印,是書里記載的人死百年後,因怨念太深而化作的魅,身如屍,怨不消,不入輪迴。
聶蒓桑用帕子拭了手上的血,卻止不住傷口太深,殷紅液體仍叢叢冒出。
她道:「你不必時刻提醒我這些,只是如今這人中了箭,箭近心房,不醫好我能拿出來用么?」
殘女皺眉,旋即又遞給她一包白色粉齏:
「他快要醒了,這是噬魂散,你將之混入他的葯中,不消幾月,待藥物攀附上經絡,他將元氣耗盡,斷氣而亡,屆時此心雖停卻暫不會僵,而在旁人看來,他已因氣力衰竭而死。等國喪過後,你便可以重新換上了,亦可全身而退。」
殘女想了想又道:「魅的能力有限,我可以傷他,卻殺不了他。」說到這她眄了聶蒓桑一眼:「我費了這麼多氣力讓你重新醒來,是讓你復仇的。」
說罷足尖一點,掠出窗外,這次連風聲都沒驚起。
我將眼珠瞪得平時的三倍大,托住驚掉的下巴,難以置信地問小西貝:
「聶蒓桑……她.……是活了一百多年的月琉將軍?」
小西貝沉著道:「不錯。此次回來我循著北嘟吞食的夢境,查看了一番她的底細。她並不是什麼流落民間的舞姬,而是戰國時代月琉國將軍。」
我大驚:「一……一百多年啊……」
小西貝點點頭,道:「確切地說,是躺了一百多年。那時的月琉其實要佔了日兆的上風,是她,」小西貝指了指夢境中的聶蒓桑:「月琉的公主,亦是當年戰無不勝的將軍,率兵攻下了日兆。可不過兩年,又被日兆復辟,重建了國度,也就是如今的大晁。」
我道:「聽殘女的意思,這復辟的,是被聶蒓桑放走了的日兆遺孤?」
小西貝點頭:「正是大晁高祖—冼鄴。」
我忙又問:「那殘女說的,冼鄴剜了聶蒓桑的心?」
小西貝點頭接著道:「高祖復國,一統九州,自此月琉與南胥、交趾同,成為大晁藩屬國。新封的月琉王為了表忠心,把當初領兵屠了日兆滿門的聶蒓桑供給了宗主國。」
我咂舌:這.……兔死狗烹……未免過於明顯。」
小西貝嘆了口氣:「高祖剜去聶蒓桑的心,將之倒掛在大晁城門上三天三夜,算國祭。又命人找來高人,用冰心結將她的心凍結,用鏡蠱將她的肉體封印,分置兩地,好叫她肉身與魂魄不能相合,亦不得輪迴。如今她的身體再度蘇醒,怕是鏡蠱起了作用。」
「那鏡蠱是.……?」
「一種上古秘術。起靈調催動蠱蟲,無心鏡入人體化作鏡心。施蠱者操縱肉體。」
我暗嘆此手段之卑劣,轉念一想,又奇怪道:
「那……為什麼剛剛殘女說,現下昭王的心又是聶蒓桑的?」
小西貝道:「你一定聽說過昭王出生即患心疾吧?這病要治好,只有換一顆人心。這老祖宗留下來的百年人心,便被璋王用來救了兒子。」
我有點難以置信地聽著這些,難怪她看起來如此淡漠無情,原來真的沒有心啊。
小西貝斟了一杯竹葉青,飲下道:「這都是前話了。殘女催動了她的鏡蠱,讓她復生,命她尋仇。」
看到杯盞已空,我趕緊給小西貝又斟了一杯,問:
「她若是不聽催蠱人的話,又當如何?」
「蠱蟲反噬鏡心,魂飛魄散。」他喝下繼續道:「這前朝的月琉將軍,是以必須要拿回她這顆心,才可解除身上的鏡蠱,重新為人入輪迴。」
聞得夢玉石內一陣輕哼,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和小西貝立即緘口向龍乾宮看去,榻上之人微微睜眼,聶蒓桑扶了他一把。
「你醒了?」,她低頭問,又向門外大聲道:「快傳太醫!」
冼子酥頭上密密岑岑的汗珠,額頭無力地垂著。聶蒓桑將肩湊過一點去,給了冼昭一個支點。
冼昭貼著她的肩膀是滾燙的溫度,可他卻一把握住她的手,嘴裡囁嚅著像是要說些什麼。
聶蒓桑將頭靠過去,貼在他的耳畔。
他氣若遊絲,幾乎是一字換一氣地道出這簡短的句子:
「你……你的手,傷了。」
聶蒓桑一怔,差點傾了碗里的湯藥。
這麼一瞬,我卻看見她的意識里閃過無數個畫面。
她想起幼時在月琉的時光,她的的確確擁有月琉將軍的頭銜,但是,擁有的也只有月琉將軍的頭銜。
算起來,她也是有皇族血脈的吧。只不過君王一夜荒唐,寵幸了浣洗的宮女。地位卑微的母親生下她后含恨離世,甚至沒有來得及給她取名。
她順次三十二,在公主中位排十九,三歲被送入月琉國培養秘諜的毒門谷,谷中人都喚她月十九。
冼昭曾說他的命運從來不由自己掌控,她又何嘗不是呢?
她選擇不了出生,可一出生,卻註定要肩負起月琉使命。
沒有什麼由得她選,為了讓她能刀劍穿身都面不改色,她自三歲起就學習武器與暗器。然而她的訓練方法卻是令常人聞之喪膽的。
十六歲那年,為了突出重圍,她親手重傷了自己的九個同門師姐,師傅的規定是:若她勝了九個師姐,則留她們性命;若敗給她們,那就由師傅親手取了她們性命。
毒門谷里,昔日情同手足的師姐們招招致命,她只有拚死抵抗,將她們傷得體無完膚。
最後在出關之時,以為終於可以舒一口氣了,疏於提防之際卻被大師姐用流鏢射中臂膀。
她忘不了回頭時師姐那憤恨的眼神,她一人強忍著疼痛將一身的潰爛沖洗乾淨,心裡卻是有了一點點的慰藉——相比起那九個廢了手足的師姐來說,她是那個剩下的幸運;而她也用實力保住了她們一條命。
但是她後來才知道,九個師姐之所以會那麼拚命地想要殺她,是因為對於她們來說,規則是:不殺她,便要殺了她們所有的家人。
她知道整個規則后沒有說一句話,閉關了自己整整七日,七日後出谷,她的眼裡沒有了感情,只有無盡的蒼涼。
那些自欺欺人的信仰與良知,恐怕在她拿起第一支銀花暗器射中自己的師姐起,就註定不會再有。
之後月琉王親封了她大將軍,這是她記事後第一次見到生父。他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說她是月琉之光。
人傳月琉將軍雖為女子,卻殺伐果斷,多少次異域任務,她永遠是完成得最出色的那個。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抓住什麼,好像生來,就只有戰爭和殺戮。那高高在上的月琉王,她的父親,她這麼拚命做出成績,是不是只是想要得到他的認可?
有時候命懸一線的時候她會想,自己到底是一國將軍,是月琉公主,抑或只不過月琉顛覆史冊的一顆棋子。
她討厭做棋子。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生為皇室中人,卻非嫡非長,她只是別人連個正經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月十九。
那年她帶兵攻入日兆,手刃鄰國國君,為月琉消滅了最大的威脅。然而卻放走了鄰國遺孤。
草木皆兵的月琉王知道后大怒,處她鞭刑,剔她官職,貶作庶民。
她的父親,對著她笑說她做得很好的父親,不再需要棋子月十九了么。
心裡有什麼東西慟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那是什麼,又倏瞬不見了。所以,是什麼,也沒那麼要緊了吧。
她換了姓名,隨母姓聶,取名蒓桑。
聶蒓桑,她自己取的名字,有什麼不好呢,蒓菜與桑麻,雖是世間最不起眼的兩株植物,但前者能餓時充饑,後者可紡衣庇體。
至於來處,那就是吳儂軟語的姑蘇吧,那個只有杏花煙雨沒有腥風血雨的地方。
其實她最想要的,或許不過是這世間最唾手可得的東西,平淡簡單,無波無瀾。
*
床上人又一句痛哼,拉回了她的思緒。
聶蒓桑嘆了口氣。
這人是不是蠢,明明靠她自己的機警,當日圍場那箭是傷不了她的。
她都已經察覺到了背後的異樣,只需順勢偏了身子,便可躲過。
聶蒓桑看著他沁滿額間的汗水,想:他應該,很疼罷?
這百年來她幾乎都要忘了疼痛是什麼感覺,但這種程度的疼痛,比起剜心來,應該差得遠罷?
剜心,一定慘絕人寰地疼痛,可是那時的她已經死了。
記憶中還剩下的痛感,是當年她被帶毒的流鏢射中,整條手臂潰爛。
那時不曾有人給過一句關懷,連她自己也覺得這點傷痛太不重要,可如今眼前這個人利箭穿身,卻還惦記著她手上的一點點傷。
榻上人迷怔中重複:「你的手,怎麼傷了。」聲音微如蚊蚋。
這樣的思慮只一瞬,聶蒓桑旋即皺眉。
她突然覺得憤怒,冬天裡的嚴寒將人凍得麻木也就罷了,反正早就習慣,可是這樣冰天雪地里偶然一點微溫,觸動了她塵封已久的知覺,突然讓她覺得不能承受。
她冷漠地抽出手:「沒有,不過摔了杯盞劃破了手而已。」
她的大幅度動作牽動他的傷口,冼昭吃痛地悶哼一聲。
她皺眉:「你……沒事吧?」
「咳咳,還死不了。」他勉力擠出一個難看的笑。
「你為什麼要為我擋箭?」
「還能有為什麼,我不擋這一箭,躺在這兒的不就是你了嗎?」冼昭輕咳了一聲,眉頭沁出汗來:「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怎麼經得起這般痛楚。」
這時太醫正趕過來,急忙給他止血。上藥的醫官碰到了傷口,他痛得一抖,又昏了過去。
一向不喜形於色的聶蒓桑卻突然朝榻下之人吼道:
「你們這些人拿皇餉當其責,連上藥這麼一點小事都做不好!留你們何用!」一掌揮走了太醫,她親自給他上藥。
可這本該是她心之所想,不論箭出自何人之手,終歸達到了目的。刀就在手旁,她只需扎入、轉動,這顆屬於她的心便可回歸本主了。
手比上榻上人左胸,刀尖差一毫沒入心口。
昏迷中他痛得緊緊拽住她的手腕,聶蒓桑蒼白的手腕被硬生生握出血色,像十七八歲體態健康的少女該有的血色。
她頭一次覺得,懷中這個自己千方百計想要奪取性命的人,居然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她可以呼吸間奪了他的性命。可是,為什麼,又脆弱得像是伶仃的幼童祈求微渺的溫暖。
「罷了,等這心長好了,再挖罷。」
看著眼前這盅褐色的湯水,方才的白色粉齏在落入的剎那飛快融合,轉瞬無蹤。
她打開房門,將葯缽遞給侍女,冷言道:「這葯涼了,倒了換盞新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