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第五章 無心鏡(四)誰憶舊長安2
北嘟的凝控力和體重一起與日俱增,吐出來的夢之漿液淌在桌上,凝結成一塊青碧色的玉石。
玉石上顯現出來的畫面,就是聶蒓桑的意識與夢境。
這夢做得好生華麗!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桌上擱置的夢玉石:
四面旌旗獵獵、迎風招搖,看台上賓客如雲、聯袂成帷,中間圈出來的一塊巨大四方地上,鋪就八寶彩絲錦花團紅毯,紅毯兩側各設雀屏攢花紅木條案,上置精緻水酒果點,其旁七七八八圍坐了錦緞華服的公子佳人;
再向紅毯中央正北坐望去,兩名濃艷絕色的美人紈扇輕搖,媚眼留戀處正是九龍托舉鎏金寶座上的昭王。
見他十二金旒遮面,斜偎在寶座軟靠上,筆直而修長的手指拂過案上一隻夜光杯,緩緩向伏在自己膝蓋上的女子道:
「惠美人,這是太傅給寡人敬的國泰民安酒,你替寡人喝了,這大晁便當國泰民安了。」
說完一揚手,清酒便倒進了惠美人微微張開的櫻桃口中。
台下的老太傅搖了搖頭,嘆息著卻行退下。
我撥弄著天干地支算,上次寧王夢裡聶蒓桑一舞成名是在昭王元年,現下該是又換一度春秋了。
年月變了,昭王的德行倒還是絲毫未變。眼前這場盛宴,本該是晁制下每年除夕節前的懷古思今宴,當日闔宮上下不燃火、用冷食,旨在懷先祖攻打江山之辛苦,思當今坐擁社稷之不易,憶苦思甜、溫故覺新。
而此時呢?卻生生被昭王變成了後宮與狐朋的丘貉之宴。
「這哪裡還是個君主,明明就是一個浪蕩紈絝!」
我氣道:「這兩旁上座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看那個穿青裳的公子哥,居然是未來丞相人選!再看邊上那個紫裳的,滿臉色相的那個,竟是堂堂御史大夫!」
「早就聽爹爹說過,這些官痞都是兒子繼承老子位,禮樂書數不作正業,吃喝嫖賭卻樣樣精通!」
我說完這一通,大幅度動作牽動臉皮,我吃痛地「嘶」了一聲,改成面癱表情卻咬牙接著道:
「不過依我看啊,廢柴將軍用孬兵,最最可惡的,就屬統領這一群歪瓜裂棗的昭王!」
得虧是夜深人靜又是在自己家中,我可以說說這「大逆不道」的大實話,小西貝卻沒有發表過多言論,只定定地看著鎏金寶座上的昭王,與我道:
「且先看看,莫要過早下定論。」
紅木條案邊的御史大夫爛醉如泥,應該是喝得太高,居然舉觴議起皇家內務:
「臣、臣一直聽聞,陛下後宮寵幸諸妃的方法別出心裁,比、比如花鬢引蝶的蝶幸法,香囊招螢的螢幸法,還有走到哪裡停哪裡的羊車臨幸法,可惜都是文的,春光難得,咱、咱今日就來點武的。」
廢柴皇帝居然感興趣:「怎麼個武法?說與寡人聽聽。」
御史大夫接著道:「東域進貢了一批箭,名為三矢箭,一發三矢,威力無窮,陛、陛下何不使用個『箭幸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意思極了。」
這紈絝說到興頭上嘴也利索了,得到昭王的允諾后,傳來敬事房總管,給他一柄弓,讓他向看台上最後一排女眷發射。
那排女眷位居后,多是沒有品階沒有背景之人,頭上被人悉數放了桃或杏,取「桃之夭夭,君王寵幸」之意,顯然,被射中頭上杏果桃果那位,就是今晚帝王臨幸的那位。
敬事房總管日日提筆記錄後宮房事,哪裡做過這開弓拉箭的活兒,本就手無縛雞綿薄力,這會子點名被叫上來,一時間汗如雨下。
滿臉流氣的御史大夫看到這更是哈哈大笑,命人取來一副白綾,道:
「這尋常法子運箭有何意思,要是哪個小宮女給了敬事房一點好處,徐總管這會子還不可勁兒將箭往她那裡運?快快將此白綾給總管縛上,以示公平!」
這一聽便是渾話,總管太監不擅射御,明眼時候都不定能命中,現下還遮了視線,只怕是要鬧出人命來。
可是御史命令不可違,只見四方紅毯上的徐總管哆哆嗦嗦架箭上弓,瞄向看台。
看台下一片唏噓,有宮女還在低聲抽泣。
我如同看畫本子看到同仇敵愾處,氣憤地一拍桌子,差點將夢玉石震碎:
「玩弄人命於股掌,我大晁出了這麼位昏君,真他太后的倒霉!」
玉石上的影像被我拍得晃啊晃,映射到鎏金寶座上金旒遮掩的面孔。
座上之人緩緩起身,道:「既然是選今夜寢侍,那麼這支箭,便由寡人來起罷。」
天子話出,座下總管長吁一口氣,身旁侍從遞上九元天乾弩。
昭王自縛了眼,他那隻又長又白怎麼看也不似習武之人的手,竟輕易拉開了九元強弩,五指撒發,箭離弦以光速向看台飛去!
眾人緊張地偏頭,眾目睽睽之下,那隻飛馳的箭頭迎風開花,分作三支利矢,朝看台後最中間坐著的一位宮女射去!
只聽箭風唰唰擦過她的首、耳,伴隨著一陣驚呼,眾人看到後方臨時加架的草垛之上,三矢規則命中,頂上一支穿透桃果,下邊兩支串了一副青瓷耳環。
「好!好!」眾人叫好不跌。
女子被迎了上來,不起眼的宮服,妝眉淡淡,全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驚嚇或者膽怯。
她向殿上請福,抬起頭來,長而媚的眼裡卻噙著看不懂的顏彩。
「你謂何名?」昭王問。
「稟陛下,奴家聶氏蒓桑。」
「寡人命中你,你可有什麼要說的?」
她抬起頭,道:「奴聽聞這三矢之箭,乃元君聖物,來自異域扶桑,元君合三矢為一箭,箭強而不斷,用以告誡子嗣通力協作才能克敵制勝的道理。」
滿座高官皆嘩然,我也替她捏了把汗,公然言帝王拿賢良之物作為兒女戲具,這相當於當眾辱罵皇帝無德,這想要不惹得龍顏大怒,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可沒想到昭王倒是一笑:「有點意思,今夜就由你侍寢吧。」
我望著夢玉石錯愕:「白日做夢果真厲害,現實里不可能的事情,夢裡都能順理成章。」
小西貝卻道:「食夢貘吞噬的,大抵是能裹腹的,荒誕虛假的夢就如一個氣泡,填不飽肚子,我想這點分辨能力北嘟還是有的。」
我奇道:「那你是說.……北嘟吃下的都是發生過的咯?」
小西貝點點頭:「十有八九。」
繼續看下去,已經是在位於長安皇宮九千九百九十九座殿堂中心軸上中心點的龍乾宮內,即昭王的寢宮。
略過室內書桌、几案、博古架,可見用黃金、硃砂以及大漆繪製的百獸萬工床,床周紗幔低垂,上面坐著披了水芙蓉薄衣的聶蒓桑。
門楣下九龍金鈴輕響,我看見床上的女子素手捏緊了衣裙。
來人踏著月色,虛幻了輪廓,只能隱約間辨認極為頎長的身形,整個影子丰神俊朗中又透著莫名疏離,全然沒有白日寶座上的紈絝與不羈。
來人踱步入床前,與聶蒓桑視線齊平處是一襲水藍色長袍,襟口袖口鑲綉著銀紋滾邊,腰間系著犀角帶。
聶蒓桑不由抬了頭,案上燭光溫和,映照出一副沉靜清舉的五官,眸色純明,鼻直而雅,即便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也透出一股卓而不群的清氣。
「寧王?!」
我驚叫,看到聶蒓桑眼裡同樣閃過一絲訝異,我才覺得自己不是眼花。
但鎮定下來后細細一看,又覺不是。
此人與寧王身量相仿、容貌相似,乍一看確實容易認錯,但仔細比較就會發現,九同一異的是一種莫名的「氣」。
我想很少能用「仙」這個詞來形容一個男子,而這昭王褪去了龍袍金旒,就有這樣一種仙氣。
我盯著他的臉琢磨了一小會兒,感覺作為一個帝王,他著實過於倜儻了。
我忽而想起兒時念書時,借古人之詞自己杜撰的一句話——「銀絛束髮、鬢若流風,霓為衣兮風為馬,蕭蕭肅肅、高而徐引,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這句話被授課的夫子看作女兒早慧,還千叮嚀萬囑咐我爹,不要讓我過早與男子往來。哪曉得爹爹聽了哈哈大笑,勸夫子不用擔心,說小女不過含蓄地描述了一下她爹的神仙之姿而已。我至今還記得夫子微微抽搐的嘴角。
話是打趣的玩笑話,可這昭王身上有的,正是這樣一種「雲之君兮紛來下」的神仙氣息。
「陛下。」
聽得聶蒓桑一句喚,我就知道她也辨別了來人不是寧王,而是大晁天子。
我看著聶蒓桑眼裡閃過的光簇,心想這不會是所謂的一『箭』鍾情吧?
好在不消點滴間,她又恢復了淡然的雙眸,平靜如水地坐在那裡。
倒是昭王抄了手,倚著雕花床楣,盯了水芙蓉下的女子小半刻,漆黑的眼裡有種道不明的情愫。
半晌,見榻上女子未有動靜,他開口道:
「還不為寡人寬衣嗎?」
聶蒓桑沒有答話,起身徑直走到一旁的龍洗台凈手。
凈畢她用錦帕拭乾水漬,不料一轉身,昭王竟已只隔了半寸站在她身後。
她本能躲退,手磕在龍洗上,腰卻一把被昭王攬住。
春夜沉寂,翡翠燭台上的火光「嗶剝」一聲輕響,不知誰的心跳漏了半拍。
咫尺距離,男子身上濃郁的龍涎香頃刻襲來,挺直的鼻尖幾乎要觸到她的臉頰。她保持著退卻的姿勢,一手抵著龍洗架,另一隻手推在他堅硬的胸前。
良久,她攤開抵在他胸前的掌心,鎮靜道:「還給你。」
昭王目光未移,卻將五指覆上聶蒓桑的手,將她手中物什合在了兩人掌心之內。
十指交握的一瞬微微一顫,許是她想縮回去,卻被他長而有力的手緊緊扣住。
台上燭火燃得正歡,落在紙窗上投出兩人剪影,卻像是一個寂寞的人擁著自己。
良久,昭王鬆開手,看見一串小葉紫檀佛珠,在燭光下發著質樸的幽光,珠九顆,大約沾染了女子掌心的汗漬,微微發亮。
「九菩珠?不是被甄兒弄丟了么?」
他低頭淺笑,笑像寧王,笑里卻有比寧王更甚九倍的輕佻。
「原來你就是阿甄那個日思暮想的女子。」他忽然退離少許,近在咫尺的龍涎香由濃轉淡,散在風裡,變成醉人的氣息。
聶蒓桑舒了口氣,只是還未挪動僵硬的腳步,便聽輕「噗」一聲,燭火熄滅,她被一個反手帶倒在床上。
如若前次兩人還隔著咫尺距離的話,這次卻是實實在在緊挨在了一起。
聶蒓桑被壓在身下動彈不得,一隻寬大的手掌捂上她的嘴,微涼的唇貼在耳畔:「別動!有人。」
雍華的緞簾半挽,窗外閃過一個黑影,床楣上不知何時嵌入了一枚帶毒暗器!
昭王揮手,「欻」,一個袖箭乾脆利落地從錦袖中飛出。
聽聞窗外之人悶哼出聲,緊接著是足尖點過樹枝屋檐的聲響,撲稜稜驚起一樹夜鴉。
「不喊人追嗎?」聶蒓桑冷靜問道。
暗夜中聽得昭王輕笑:「不用。這天下想取寡人性命之輩何其多,若是個個都追究到底,那寡人不用再做旁事了。」
「陛下你……」
聶蒓桑不知道他所說的旁事是指何旁事,是否指的當前身下之事。心下掠過坊間傳唱的童謠:「蛇兒好,蛇兒妙,九個爪子鬧一鬧。姑娘哭,姑娘笑,一枕春宵歡夢了。」
這童謠中前一句的「蛇兒」九爪,自然避諱著借指當今放浪形骸的九龍昭王;后一句不言而喻,昭王近美色又棄美色,只怕侍寢之後的姑娘大多望穿秋水,最後只能在日夜盼望的冷宮中鬱鬱寡歡、孤獨終老。
龍涎香充斥整個帷帳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被牢牢地壓在身下,此刻兩人臉與臉貼得極其的近。
她別過頭去,離開他側臉一點點。
昭王撲捉到了她的這個小動作,輕輕一笑,翻身躺在了側旁。
聶蒓桑躺在里側,想出去是暫時不能了,她舔了下微乾的唇,暗夜中問道:
「陛下今日的殿外護駕呢?刺客造訪都沒發現,門外看守的殿前護衛都護到哪裡去了?」
昭王枕了雙臂,答道:「殿前護衛也只不過名義上護衛他們的君主,但如若是君主的護衛要害君主呢?君主該由誰來護誰?」
見她沒有答話,昭王又笑道:「寡人只是打個比方,所以任何時候,都只能自己保護自己。」
聶蒓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他與世間傳聞中昏庸無能的昭王,似乎有些不一樣。
巨大的床帷內兩人並肩躺著,窗前的月光不明不暗,兩人隔著的距離不多不少。
本是宮嬪侍寢帝王,況且此帝王非一般帝王,是日日在萬花叢中摸爬滾打的帝王。可不知為何,此時的氛圍卻有一絲奇妙的尷尬,倒像是不諳世事的小夫妻頭遭洞房花燭夜、紅綃帳里時。
夜沉寂,將這微妙的氣氛烘托得更甚。
最後還是昭王率先開了口:
「人活著總是先要學會保護自己,才能護住別人。保護自己的方法也有很多種,有時候,皮囊愈腐朽,反而愈安全。」
他忽然轉過身,側臉枕在瓷枕上,用拇指輕輕拂過聶蒓桑的臉,道:
「但,你以後可不必施以灰粉,你不想要的,寡人不勉強你。」
此時雲移星動,明月光突然透過窗帷照了進來,灑在瓷枕上凝結成一層薄霜,夜清涼,床第間縈繞的龍涎香卻溫煦醉人。
那一夜,我算是見識了什麼叫做蓋著棉被純聊天。
昭王將一碗水擱置在床鋪中間,每人一半,平靜安和。
他枕著手緩緩道:「當年我的母妃和甄兒的母妃幾乎同時臨盆,先後僅隔了半柱香的時間誕下兩子…」
這…是要講睡前故事?
我看著聶蒓桑稍有驚訝的神色,不過很快又斂了去,安靜聽著這個極佳的開場白。
「因是冼氏頭遭子嗣,父皇開心不已,分別為我們賜名「昭」與「寧」,取義『君德之昭昭,君心之寧寧』。」
「可是我們卻不甚喜愛這名字,故在八歲與太傅習文之時,我們各自挑了一個表字,子甄和子酥。」
說到這他輕輕一笑:「甄兒取『甄』字,不過愛慕書中洛神甄宓。他從小就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主。」
聶蒓桑不禁問:「那陛下的表字『子酥』是…?」
他笑:「因我那時嘴饞,最好一口酥。」
聽到這樣一個略萌的答案,我看見聶蒓桑冰冷的嘴角,居然有一絲動容。
昭王接著道:「甄兒與我一同習文、一同較武,共同為大晁的將來而努力。」
他抽出一隻手,仰面對著月光,把玩著手上的檀木珠:「這珠子,是高祖傳下來的。傳到我這一輩,又被串作兩串手環。父皇讓我和甄兒比文試武,贏者得九珠,較次者得八珠。」
「甄兒那時年幼,又調皮,下馬徒手抓獵物,卻在山裡被野豬拱掉了褲子。」
此刻他笑吟吟睜眼看著床帳,帳頂有大朵大朵盛開的金線牡丹。
他沒有再自稱「寡人」,彷彿這不是戒備森嚴的長安皇宮,他也不是鎏金寶座上的威嚴君王,而只是一方帷帳之內的尋常男子,和枕邊人說著自己兒時的故事。
「可世間從來都是一朝江山一朝王,十三歲那年,父皇染疾,宮裡來了個秘術士,緩其症后被供為上神。秘術士說華陽二十九年大晁將有一災,破災之法在其子嗣。」
「子嗣?」聶蒓桑輕聲重複了一句。
昭王接著道:「璋王有兩子,先生的那個為九龍至尊,將來會澤陂天下;而後生的那一個為蟒,蟒近龍而代龍,是未來天子的禍患,不僅不能留在天子之地,還要離帝王越遠越好。」
他舒了口氣自問自答:「可這多遠才算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一勞永逸的方法,便是賜死。」
聶蒓桑神色冷寂地道:「所以先皇是要賜死寧王?」
冼昭點頭,接著道:「父皇也是聽信了讒言,亦怕重倒前朝覆轍。可是甄兒並沒有錯,他雖與我同歲,可到底是被寵愛慣了,哭著求我救救他,眼裡全是無助與驚恐。」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可我怎麼能看著我唯一的弟弟死於這樣荒唐的理由,於是我央求父皇放過他,並下狠誓要與甄弟共存亡。」
「最後先皇妥協了?」聶蒓桑問。
冼子酥不置可否,道:「我知道父皇雖表面應允,但心裡芥蒂尚存,可他至少向我承諾,不會再取甄兒性命。從此甄兒被除去二皇子之名,和他的母妃貶敕江南,沒有皇令不得回宮。」
說到這他頓了一頓,輕笑道:「你看,皇室之人的命運,從來就不由自己決定。就連兩串普通的念珠,也要被世人說成『八蟒九龍』。」
聶蒓桑偏頭,看見月華落在枕邊,攀上他的側臉。
他就著月光笑了笑:「九龍至尊,」他閉上眼輕輕一句:「而我,就是那個所謂的至尊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