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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空城之計

  在這個冬夜,她不知為何想到華顏。


  她總是對什麽都後知後覺,尤其是感情。直到聽見詠絮的那一番話,她才明白,原來華顏的心裏,竟沉甸甸地裝著十七。在蕭慈前告密的人,此時想來,定當是她無疑。阿離輕輕歎了一口氣,原來在那個時候,她已經肯為十七犧牲任何事任何人了,連自己這個手帕交也不例外。


  可想而知,她為了十七能夠活下去,忍氣吞聲嫁給了蕭朗,該有多麽淒涼。


  況且此時她已經懷了七個月的身孕,蕭朗卻要娶自己為後。


  她負過自己是沒有錯,難道這一回,自己也要效仿她一次,害她未出生的孩兒便沒有父親麽?


  思及至此,卻被一陣重重的腳步聲打斷。是方才那名年輕的黑甲兵抱來單薄的被褥與她,麵色稍緩地道了句:“天寒地凍,姑娘將就著吧。”想必是他讓出了自己的,注定今夜要與寒意抗衡了。


  “多謝。”她接過被褥,輕聲答謝。


  想必此刻,再有定力的人也忍不住心中沉悶。


  歌謠在此刻陡然轉調,遼遠而蒼涼。


  明日大戰在即,生死未卜。思及膝下兒女尚幼,父母年邁,內眷操勞……士兵們依偎在火堆前,背靠著背,原本銳利的目光卻因為歌聲的感染而顯得溫情了許多。


  阿離胡亂擦了一把臉,翻來覆去睡不著。空氣中的惡臭還未散盡,歌聲也依稀可辨。腳步聲仍舊在耳畔縈繞,她未轉身,以為仍舊是方才那個士兵,於是道一句:“你去休息吧。”


  “我睡不著。”


  十二的聲音似一把曠野的琵琶,悲催鏗鏘。簡單一句話,卻能將靜謐的氣氛挑撥得戰意十足。


  阿離轉過身,深深看他一眼。


  他麵無笑意,隻是回望她道:“你從未這樣防備地對我。”


  兒時的阿離,在他麵前笑得如桃花般燦爛。無論大小事宜,都對他事無巨細地掰指細道。今天讀了哪些書,吃了哪些菜,有什麽趣事,甚至連教導她詩書的師傅在課堂上打盹,被她偷拔了師傅的胡須這等淘氣的事,都報與他知曉。


  彼時她在他的麵前,天真無邪,笑容肆意。幾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張俏麗的麵龐上。


  青梅竹馬,毫無隔閡。


  此刻雖近在咫尺,卻猶如隔著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川。


  她是山間燦爛的桃花,他抬頭仰視,卻仍舊隻能看見繚繞的迷霧如萬裏障幕,看不見花容。


  人在麵前,心卻在雲端。


  這般不同的轉變,蕭朗怎能不明白。


  她應允他的一句話,不過是為了蕭勤的安危而已。


  阿離未答他這句微微刺痛的話,隻是低頭看著燭火。每每都說燭台最是相思之物,燃盡芯,淚始幹。古來更有“燭影搖紅”的旖旎風景,是書不盡的一番春情。


  而這軍中的燭火,隨著夜風忽明忽暗,卻別有一番前途未卜的預兆。


  她下定決心般,幽幽道了一句:“我曾做過一個夢。”


  “什麽?”許是和他有關?

  “我夢見與你結為秦晉之好……你待我及好,溫柔地仿佛一片羽毛。”又或是山間足以滌淨心垢的泉水,將她靜靜圍繞。此刻回憶起來,那副場景,卻是再也不可能有了。


  阿離的聲音似從雲端飄下,漸漸的,那迷霧盡去,他眼中又能看見滿山遍野的桃花,爛漫如粉色煙霧,如夢如幻。果然,他與她之間,便隻有在夢中,才能這般美好麽?

  蕭朗不語,且聽她繼續說下去。


  “隻是,第二日,你便離我而去。”她的聲音漸漸低落了下去,仿佛一夜春雨,落英繽紛。“你走出一小段路之後,便又後悔。再回首時,原本的那段路,卻變得無盡漫長。風沙滿地,惡石遍布,你翻山越嶺,攀岩涉水,終於走回了原來的地方。”


  蕭朗定定看著她,問道:“而後呢?”


  “我做在鏡前等了你許多年,等到新房上的紅綢都掉了眼色,等到我眼裏的期盼都成了驚恐,等到鏡中映出來的你,成了一個滿身白毛的怪物。”她記得她尖叫出聲,坐在鏡前看他,行同陌路。


  如今想起來這個夢,竟像一個讖。


  他離開她的時候,隻向前輕輕邁了一小步。


  然而他想重新回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卻再也不認識他了。


  在她的心中,他早已不是以前的那個溫柔如水的丈夫,而是一頭可怕的怪獸,像是要吞噬掉她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幸福。


  山林間的桃花,仿佛在她的這幾句話中,經曆了一個春天,瞬間便凋落無影。連粉紅色的落英都未看見。隻剩下一川黢黑的山石,盤亙的山麓,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他在她的眼中,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個渾身長毛的怪物了麽?


  人總是有這樣那樣的貪欲。


  為了獲得帝位,不擇手段手足相殘,甚至連親身父親也不放過。


  當帝位在握,又不甘心曾經放手的紅顏,回頭來尋覓的時候,連他統轄內的百姓也不放過。


  究竟要付出多少人的性命,才能滿足他難填的欲望?

  說什麽為了更多百姓安居樂業,說什麽為了不讓災民流離失所……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全是為了自己!


  蕭朗的麵前,不知為何突然閃現出父親臨死時的目光。


  悲憫的,可憐的目光。


  似乎預見了他今日的遭遇。


  不不不!他的表情頓時猙獰起來,他是萬人景仰的大寧國王!他要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哼!夢境都是反的,你不知道麽!”他狠狠捏住阿離的下顎,重重吻了上去。唇齒交錯間,她像隻尖銳的小獸般反抗,立即有血腥味四散,令他不悅地鬆開她。


  “明日,便是蕭勤的忌日!”他恨恨地發話,摔開帳幕快步走了出去。


  阿離狠命擦拭著嘴角,若說她對蕭朗還有一絲一毫情誼的話,早已在方才這個吻之後結束了。


  她信蕭勤,定不是這樣一個易敗的人。


  若是他真的敗在蕭朗的手下,她寧願一死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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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更天的時候,開始下雨。


  雨來的毫無征兆,一顆顆碩大的雨點裹著寒意砸在身上,如一粒小冰碎,著實令人生疼。光是疼也就罷了,還有那貼麵而來的濕寒之氣,將體內原本就不多的暖意一股腦兒卷走,仿佛這蒼穹間,除了冷,還是冷。毫無顧忌的冷。翻天覆地的冷。淒風冷雨中站哨的士兵,幾乎吃不消這等寒濕的大雨,紛紛躲到帳篷門口避雨。


  可帳篷裏又能好過多少?


  如灑豆般劈裏啪啦打在帳篷頂上,將缺覺的士兵紛紛吵醒。帳篷用的材料十分吸水,如一團飽滿的絲瓜饢,沉甸甸的吸收了雨水之後,幾乎要壓得塌下來。驚擾萬分的士兵們隻好披上單薄的戰衣,紛紛向外跑去,企圖在帳篷還未坍塌前抖落上麵積攢的雨水。


  還有的帳篷直接漏雨,外麵是瓢潑大雨,裏麵是微雨綿綿。


  突如其來的這場冷雨,令整個黑甲軍中一片混亂。


  泥濘,潮濕,連幹柴也被淋個透。想生火取暖的黑甲兵恨恨得罵了一句“賊老天!”,咬牙繼續點著火石。期盼著能發生奇跡。


  馬廄裏的戰馬不知為何被大雨所驚,揚啼嘶唳。


  阿離被喧鬧聲吵醒,抬頭看天的時候,如潑墨般漆黑的天,卻又隱隱有著一絲銀白色的光亮。


  “姑娘,來幫忙!”是昨日那名讓給她被褥的黑甲兵。此刻他渾身濕透,凍得如一片風中殘葉,嘴唇已經發紫,拚命跺著腳在帳外呼喊她。


  地上是一簸箕的黃豆。見她出來,黑甲兵指著馬廄告訴她說:“這雨下得蹊蹺,營中一團亂。姑娘要是沒事,幫我把這些黃豆拿去馬廄喂喂馬吧。”自從昨日見到大王對這位姑娘的態度,他自是沒把她當戰俘看。甚至還隱隱覺得,大王和這位如蓮花般聖潔美麗的年輕女子,似乎有些英雄與美人的恩怨。


  “好。”阿離點頭應允。


  戰事便因為這一場大雨而略有延遲。原本計劃五更出發的大寧軍隊,此刻不得不收拾了狼狽的營帳,料理好凍得狼狽的濕衣服,這才緩緩向潘嶽鎮前進。泥濘的道路讓馬蹄深陷,戰車難行,光是將投石車運上來,便費了不少時辰。


  原本必勝的信念,卻因為仍舊陰霾濕漉的天氣而略有偏移。


  雨仍舊沒有停歇的意思。


  鎧甲穿在身上,原本能禦寒,此刻卻厚重得仿佛冰塊一般,令人窒息。黑甲兵一個一個苦不堪言,負重前行。衣服已經全部濕透,貼在身上,幾乎將最後一絲溫暖也掠去。握住長矛與盾牌的手,凍到麻木,稍不用力,長矛就從手中滑下一截。盾牌就更可怕了,摔在自己的腳麵上,砸得人嗷嗷叫痛。


  天寒地凍得在雨中穿行作戰,大寧國的這支軍隊,何曾這樣狼狽過。


  在行走間,鎧甲摩挲出來的金屬聲音,和雨點落下的聲音湊在一齊,仿佛一曲臨行前的挽歌。


  阿離仍舊騎在昨日那匹達野軍馬上,那匹棗紅馬雖然個頭高大,卻對附近殺氣騰騰的黑甲軍馬十分畏懼,此刻見是調轉回頭,直奔潘嶽鎮,於是腳步又比昨日輕快了許多。阿離歎了一口氣,它隻知近鄉多情,卻不知情更怯的道理。


  深深看了一眼遠方,潘嶽鎮依靠在群山之間,城門高聳,更覺巍峨。


  “報!”前方有派出去的哨探回來稟報。


  “說!”


  “小的方才去探,遠遠見得潘嶽鎮城門大開,無人把守!竟像是座空城!”


  蕭朗冷笑一聲道:“十七弟何時也會唱空城計!”言語間不時奚落蕭勤的計謀,眉宇間卻藏不住深深的思慮。


  以蕭勤的為人,是決計不會帶著軍隊一夜之間奪路而逃的。


  昨日裏見他,那麽近的距離,仍舊能感受到他身上強烈的恨意。


  且不說阿離仍舊呆在自己的身邊,便是這一股強大到讓人頭皮發寒的恨意,也絕對不允許蕭勤棄城而逃。


  ——他定在城中!


  “棄車!”既然城門大開,投石車也就沒什麽用處了。蕭朗果斷下令。“速速前行!”


  這隻黑色的如潮水般的隊伍,雲團般向前漂移。遠遠望去,還以為是另外一團更加陰霾的烏雲,前來籠罩整個潘嶽鎮。


  蕭朗眯縫著眼睛,看著城門洞開的潘嶽鎮,振臂示意身後的軍隊:“停!”


  他勒馬於前,仰頭看著城牆。就在前幾日,十七還站在那裏與自己挑釁,此刻那裏一個人影也不見,卻仍然有重重危險的意識從腦海中萌生。


  十七究竟是怎麽想的?竟會如此好心將城門大開?


  就在蕭朗半信半疑在城門徘徊躑躅的當兒,阿裏哭喪的麵孔已經幾近哀求。“我的石七大英雄!大寧國就要打來了,我們還在這邊挖石頭!你倒是想個謀軍布陣啊,調兵遣將啊,吩咐大夥去守城啊,做點什麽吧,求求你,別耗在這兒啊!”


  蕭勤頭也不回,繼續孜孜不倦揮動著手中的木杵,從石縫間撬下一大塊磁石,心滿意足叫人抬出去。“放心吧!”他抽空彈了一下阿裏的額頭。“傳我的話去,叫所有的人從城門撤下來,把城門打開。蕭朗不敢進來的。”


  “如果他進來了呢!”阿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石七簡直是把大家的性命往閻羅殿裏推!

  “那他必死無疑。”蕭勤將這句話說得很認真。


  阿裏歎了一口氣,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


  隻是,事到如今,他已經知曉原來石七就是那個大寧國國君的親弟弟。他們兄弟之間,想必恩怨頗多,彼此也了解甚多。既然石七這樣篤定,那他也豁出去了!


  冒雨跑回城中,傳達了蕭勤的號令。又按照他給的圖紙,將磁石在城中一一安放妥當。這才帶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靜候那一刻的到來。


  總,總會有兩軍交戰的那一刻吧?


  “君上,我們到底打不打?”在雨中靜候了足足三個時辰,副將實在是坐不住了。一旁的士兵被這場大雨淋到直打哆嗦,就是等不見蕭朗的進攻的軍令。


  軍心早被寒意沁透。


  若是潘嶽鎮有人肯端出一碗熱湯來,想必這些士兵寧願為這一碗熱湯繳械投降。


  三個時辰,潘嶽鎮仍舊一個人影也不見。


  用兵貴在神速,蕭朗不是不懂這個道理。


  這三個時辰,他也略略將思緒想了個透徹。


  蕭勤在布疑陣,賭他有沒有膽。


  不過是兩萬人馬,即便有任何的計謀,他們也不足以成為自己的威脅!他並不是剛愎自用的人,想了一想,便對副將答道:“你去傳令,向潘嶽鎮進發!步兵在前,騎兵斷後。”


  蜷縮在原地的士兵終於站起身,朝著潘嶽鎮前行。


  阿離披著一張不易進水的氈毯,略略抵擋住寒意,騎馬站在隊伍的末端。蕭朗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與我一道走。”他要她看著他的勝利,見證他的權威。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麵前,所有男人都有這樣的英雄主義在內心澎湃。


  蒙蒙的雨霧乍起,將長長的隊伍吞沒其中。十步之外,便見不到人影。“跟緊跟緊!”一旁的都尉站在路邊,督促著從自己麵前走過去的士兵,“小心提防!”


  投在霧氣中的黑甲兵,一直向前走去。潘嶽鎮靜悄悄的,除卻他們的腳步聲之外,便隻有潺潺雨聲。


  “啊……”前方傳來低低的驚呼。


  走在最前麵的士兵們覺得自己的腳步仿佛被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的野獸所捕捉,無法移動腳步。一股強勁的氣力將他們粘連在路旁的石塊上。亦或者前麵有一堵隱形的氣牆,無論怎麽用力,都無法逾越那堵看不見的屏障。


  後麵的士兵不知道發生什麽,紛紛上前要來一探究竟。結果也被路旁的磁石陣所捕獲,吸附在上麵動彈不得。


  沒有見過世麵的士兵哪裏懂得磁石與鐵的吸附之理,隻當是妖法,紛紛嚇破了膽,奪路而逃。慌亂中,遍地都是巨大的磁場,身穿鐵甲的士兵一一著了道,哪裏逃得出去。


  一時間,黑甲兵亂做一團。


  後方卻依舊不知道前麵的形式如何,新一輪的黑甲兵仍舊源源不斷從城門外進來。


  一名略懂磁石之理的士兵費勁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身上的鐵甲脫卸掉,方才的不對勁在此時消除殆盡,他大喜過望準備奔出城去,卻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弓弩一箭射在胸口,緩緩倒了下去。


  厚重的鐵甲,是抵擋利劍的護盾。一旦脫卸,骨肉之軀,何嚐能敵得過一支小小的箭簇?


  脫卸是死,不脫仍舊是死。


  蕭勤的磁石陣,將黑甲兵的優勢轉為劣勢。兩萬士兵全部輕裝簡從,手執弓弩,伏於高處。隻要黑甲兵為磁石所困,便發射手中的弓弩。


  無數黑甲兵被射殺在道路兩旁。他們身上的鎧甲染了微微的磁性,亦變成磁鐵,隻要有路過的黑甲兵前來,亦會被這不斷延續的磁性所吸附。


  十萬大軍,短短時間,幾乎顛覆過半。


  蕭朗眼見著進去的士兵,全都消失不見,連回來報信的人也沒有。正在懷疑之間,下了一整天的大雨,突然瞬息止住了。從那漆黑無光的天宇中,漸漸綻出一抹峨眉般的弧光來。那道光愈來愈大,愈來愈亮,漸漸撐出一個金黃色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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