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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兄弟交鋒

  那時候她還未吃晚飯,頭發也這樣胡亂披散在腦後。一張雪白的臉上隱約可見灰花的痕跡,極是狼狽。尤其是右腿的膝蓋處,破皮見肉,鮮血淋漓。


  梁月問她,去了哪裏?

  阿離便支吾了一大通不成邏輯的理由,在他上藥的時候,扭過臉去不敢再看他。


  仍舊是這一幕,偏偏在此時上演。


  蕭朗的聲音替代了梁月的,明明是一個人,卻給她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他隻是道了一句:“十七一直都喜歡你。”


  喜歡她,自然連那一劍之仇都可以忘卻。


  喜歡她,連她身為邢國奸細的身份也可以不介懷。


  原本他還在猜測,十七那一頭的熱度,定然是不會消減。而阿離呢?她騎馬夜行,不顧臉上的傷痕,不顧大寧國大軍壓境,獨自一個人前往棗姚城,不消說,隻有一個目的。


  借兵。


  她的心中,十七亦已經達到了能為他犧牲性命都不顧的地步了!

  蕭朗蓋上盒子,置在一旁,“有一句話,我也一直未曾說出口。許是晚了三年,今日我看見你,仍舊忍不住要說。”他頓了一頓,字字如吐珠般清晰可鑒:“我也喜歡你,一絲一毫都不比十七少。”


  她十分意外,垂首幽幽道:“如今這個時候,說這些有何用?”那段三年前的青澀之情,到今日燈滅燭盡,早已釋懷。留下的不過是一顆顆燭淚空殘。隻是在攜燈搴幃時想起來,不免有一絲寥落傷懷。


  蕭朗自不會將她的話放在心上。自他有霸業之心開始,若是想得到一樣東西,勢必要不顧一切代價。此時此刻,他手握重兵對峙於十七,收回潘嶽鎮固然重要,可眼下,若是能換取她的一顆心,更是刻不容緩的一件事。


  “我的後位,一直為你虛席以待。”


  阿離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那華顏呢?”聽說她已經大腹便便準備生產。


  蕭朗避而不答,隻定定說道:“若你肯嫁我為後,我自會從潘嶽退兵。明日清晨,我來聽你答複。”他說完,又將那名黑甲士兵喚進來,吩咐他帶阿離去休息。


  阿離心生疑竇,留神看見了他案幾上擺放著的一塊虎符。若是她不曾看錯的話,那塊虎符上麵印有華顏的父親安平郡王顧衍之的徽印——一隻傳說中的神獸白頭獅鷲。


  莫非這支短短時間內糾結起的十萬大軍,都是安平郡的軍隊不曾?


  華顏此刻莫非已經……


  她被黑甲兵扯出營帳,夜的風登時灌滿了她的眼耳口鼻,饒是如此,這沁如冰刃的感受,都不及她內心深處的寒冷來得刺骨。


  一個女子應該持有的虛榮心,她一樣擁有。憑良心說,方才蕭朗的一番話,並非沒有讓她動過心。無論自己能夠多麽釋懷三年前的初戀,心底始終有一個地方,會將那份感情隱藏起來,不讓自己被輕易觸動。


  他說他喜歡她的心,一絲一毫都不比十七少。


  他甚至願意休了華顏來將後位拱手與她!

  可是……卻被她見到他此時的虎符。那枚安平郡王的虎符,據說是華顏陪嫁的嫁妝。若非蕭朗強奪,華顏是決計不會將可以調動十萬大軍的虎符交由他保管的。更何況,她此刻已有七月的身孕,蕭朗如何能在這個時候對自己說出娶她為後的話?


  他竟已經冷酷到連同枕三年大腹便便的妻子都能拋棄,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是他不能舍棄的?


  阿離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抖。


  那名黑甲兵看了她一眼,終究是端了一碗熱湯與她。“難得,大王竟然不殺你。”他看她的眼神少了幾分敵意,多了幾分好奇。他聽說過蕭朗的為人。一見奸細二字,必斬殺於帳前,絕不手軟。今日卻仿佛換了一個人。


  阿離恨恨喝了一口熱湯,這才有力氣和他磨牙。“是呀,你們大王要娶我做王後!”


  “什麽?”年輕的黑甲兵哪有經曆過這樣的轉折,眼睛瞪得圓圓的。


  “等我當上王後,小心你的小命!”阿離將空碗丟還給他:“還不再去給我弄碗熱湯!”


  那名黑甲兵這才摸著後腦勺,半信半疑依言而去。


  阿離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又朝主帳看了一看,無聲無息地歎了一口氣。


  明明喝下去的湯是暖的,如何心髒瞬間又涼了個透徹?


  一陣淆亂的聲音自遠及近傳來,不遠處的黑甲兵已經操起了矛與盾備戰。夜色並不明朗,卻將他們黑黢黢鎧甲映得鋥亮。


  有持沉穩,以處變不驚的迅捷應對突如其來的襲擊。


  隻聽營前有人喊道:“達野軍派人夜襲!速速上前迎敵!”音如戰鼓,渾厚震耳。


  那名黑甲兵將將為阿離端來熱湯,遞到她的手中,聽聞這句話,急忙轉身便走。


  阿離哪裏再有心情喝湯,跟著黑甲兵便出了營帳。


  “你要去哪裏?”他忍不住回頭張望一眼這個奇怪的女子。明明是戰俘,卻有一副淩駕於他之上氣勢。明明是個姑娘家,卻愛在陣前馬上湊熱鬧。


  阿離不答,隻顧著向前張望。


  廝殺聲如鑿在鄰,刀光劍影已經隱約可見。


  那領頭的一個人,單手持一柄非金非玉的彎刀,肩上包著的繃帶已經沁出血來。不是蕭勤又是誰!


  他……竟為了追查她的下落,闖入黑甲兵的營帳裏來了!


  心中的熱度,迅速升溫,瞬間融化了原本一顆被寒意包圍的心髒。暖意從眼中流出來,她絲毫也未覺察。


  反倒是那名年輕的黑甲兵見她無端端落淚,忍不住在心中歎息一記。女子果然還是女子,再如何堅強,始終會無端落淚。


  蕭勤隻顧著廝殺,眼前的敵人如同地底湧出的黑色泉水,哪裏殺得幹淨?一撥倒在腳下,自會有更多的人衝上前來。甚至有十幾個黑甲兵,手執紅纓長矛,將他圍在陣中,矛鋒直刺他的要害,欲飲血才罷!


  和他一齊從潘嶽鎮衝殺出來的勇士,此時戰死的戰死,落單的落單,隻剩下蕭勤一個人,仍舊在苦苦支撐。


  “蕭勤!”阿離忍不住遠遠呼喊了他的名字。“小心!”


  他一個分神,一支長矛遞上前來,矛鋒一刺繼而向上一挑,蕭勤一個後翻,四麵圍過來的長矛齊齊刺上前,他在空中翻騰了半圈,雙腳落在齊聚的矛鋒之上,再用力一躍而起時,已遁然出陣。


  橫空而來的一柄劍,似等在那裏多時,蕭勤還未立穩,已經撞在劍尖上。隻差分毫,便要在舊傷上再度重現一枚傷口。


  竟是一身便裝的蕭十二。


  三年前的景象,竟在此時重演。十二與十七仍舊對峙陣前,隻是換成,握劍的那個人,不是阿離,而是蕭朗。


  若說三年前的那一劍,是擔心蕭朗的安危使然。方才的那一句呼喊,更是道出了此刻的心思。


  他和十七,誰都沒有變。唯一改變的,隻是阿離的立場。


  她憂心忡忡的眼神,獨自夜行奔走求援,皆是為了十七。


  她竟為他做出這樣許多!


  劍尖一橫,已劃破蕭勤的衣衫,露出那一塊可怖的傷口。


  “我答應你!”阿離喊住他。“隻有一個條件,放了蕭勤,從潘嶽退兵。”


  “答應他什麽?”這句話還未問出口,十七的視線剛剛與阿離的對視,便有黑甲兵接了十二的授意,將阿離遠遠的拉走。


  十二惋惜地訕訕收起劍,動作極慢。劍尖拖泥帶水地在十七裸露的肌膚上輕輕蹭過,似乎要提醒他三年前,便是這樣冰冷的一把劍,如蛇信般傾吐,將他的胸膛整個刺穿。


  他沒有忘記在十七錯愕驚詫的眼神中,融進自己的身影進去。他的影子小小的,呈倒立的形狀,卻如針芒刺在十七的雙眸中。他含著一抹得勝的笑意,將十七心中的疑竇解開。“若是有興趣,不妨來奚嶺喝一杯我們的喜酒。”


  針芒瞬間點燃,蕭勤的雙眸中有兩簇火。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磨礪得足夠尖銳,能夠和十二抗衡到底。可是他仍舊能夠找到自己心中最致命的那個位置,狠狠來上一劍。


  他記得小時候,與蕭朗捉過一條蚯蚓。他將那隻不斷蠕動的肉紅色蚯蚓分成了好幾段,隻是為了看它能再生出多少條性命。一分二,二分四,這便是極限了,再要分的時候,蚯蚓已然淒慘兮兮地結束了性命。


  他對著一群分成爛泥般的蚯蚓屍體,不由得心頭一怔。


  蕭朗當即嘲笑他不知輕重,稚嫩的麵色端正起來,仿佛有著那個年紀不應當有的老成,提醒他道:“殺人也如此,一次不成,第二次仍舊用相同的手段再來一次,必令對方心懼神滅。”


  十二的手腕曆來高他一截。在城府的深淺上,他仍舊是被遠遠拋在十二身後的十七弟。


  隻是此刻蕭勤當著還未退下的黑甲兵高聲質問道:“十二哥大軍揮境,與我對峙潘嶽,便是為了這樣一個女人麽?你將手下士兵的性命看得如草芥般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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