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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遊走兩地

  他用那隻未受傷的左手撫摸她的長發,留心到她一雙原本蔥白如玉的手,此刻變得和自己一樣血跡斑斑,心內竟有氣血翻湧而上,十分悲涼。“你不該回來。”


  原本,原本隻是他與蕭朗之間的戰爭,他處在弱勢,除非有奇跡,方能扭轉敗局,否則,蕭朗的數十萬大軍壓陣,這個小小的潘嶽鎮豈能不破?

  能支持到什麽時候,便是什麽時候。他已經死過一次,又何妨在三年之後明刀明搶與蕭朗再戰一場?

  隻是……麵前的這個女人……在兩軍交戰時不顧一切進了城來,此刻他卻無力去護她的周全。心中免不得生出連累於她的愧疚。


  “阿離……”再喚她名字的時候,語氣便多了幾分沉澱。沒有什麽能比曆經生死更能見證彼此的真心了。他一手將她攬近,低聲道:“我派一支小隊,送你出城,從後麵走,繞去周嵐國。”


  “不!”阿離搖頭阻止他的想法:“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離開!給我一匹馬,讓我從城門出去,我去棗姚城搬救兵!”王將軍還有八萬餘人駐紮在棗姚城,隻是……苦在她沒有調兵令。


  事到如今也不管了,若是王將軍不肯出兵,她便以公主的身份喝令。


  蕭勤斷然拒絕道:“我怎麽可能讓你以身犯險!外麵全都是寧國軍正劍拔弩張盯著城門的動靜!”她若是一出去,無異於自尋死路!


  棗姚城和潘嶽鎮,隻有十裏地。


  人生中他們走過多少個十裏地,去買一擔米,買兩條魚,甚至是為了摘一顆水嫩伶俐的鮮桃……如今這樣一個十裏地,卻能救整個軍隊的性命!


  她不得不以身犯險。


  阿離看了他一眼,突然就在他的唇間重重吻了一記。


  離別的句子有千言,她不願意說出口,隻用唇齒間的觸碰來表述她的一番心意。


  蕭勤被她突如其來的吻分散了心神,還未來得及抓住阿離,便見到她的身影靈活地從他的身旁跳開,一路往前,奔向城門。


  有許多未來得及收歸到馬廄裏的戰馬,站在路旁直喘著氣。


  阿離不由分說跳上一匹馬,筆直地竄了出去。蕭勤重傷在身,哪裏追得上她。眼睜睜看著她直奔城門而去。他隻得大聲呼喊著千衛長的名字:“擂鼓!備馬!我要出城迎敵!”


  速速趕來的千衛長疑心自己聽錯,又看看蕭勤篤定的目光,眼神一凜,點了點頭,仍舊奔去準備。


  阿離一路奔至城門外,銀牙一咬,高聲喝道:“開門!我是棗姚城的譚統領,讓我去棗姚城搬救兵!”


  那名士兵隻聽得“搬救兵”三個字,心下大喜過望,也不管軍中規矩,立即為阿離開了一角側門,堪堪容她一人一馬隻身側過。


  阿離低聲道了句“謝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蕭勤並未追上來。


  她舒了一口氣,就著夜幕悄然行進。黑甲兵早已鳴金收兵,自是不會在城門附近。隻怕是會在附近埋下暗哨,一有風吹草動,立即會被發現。她低低俯在馬背上,沿著棗姚城的方向一路疾馳而去。


  暗夜裏有細細的風,吹過矮小的灌木,仿佛離人的嗚咽一般,哀婉動人。


  她並無心情去幻想夜風鳴蕭的景致,更覺得如此獨自夜行在陣前,免不得有風聲鶴唳的擔憂。


  駿馬四蹄奔馳,已經是用盡全力,她仍舊覺得不夠快。策馬揚鞭,雙腿騰踢,恨不能生出一對翅膀,飛到王將軍的麵前。


  一記早已備好的絆馬索,暗伏在這條路上。


  身下的馬行將此處,早已被拌倒在地,唳聲頓起。


  她順著馬背飛了出去,重重落在一杆銀槍之下。


  隻聽那個執槍者的聲音低沉有力,喝了一句:“什麽人!”夜中也閃著光亮的鎧甲,不是黑甲兵又是誰?


  她立即哭泣起來,扮演起柔弱的角色:“我,我是棗姚城的居民,因家母病危,要趕回去奔喪……”


  見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瞳孔中明明流著眼淚,卻沒有尋常女子的害怕與擔憂的神色。黑甲兵疑心忡忡地看了她幾眼,又看看倒在一旁的馬。“你是棗姚城的人?如何會騎著一匹印有‘達野’字樣的馬?分明在撒謊!”銀槍幾乎刺到她的麵上,黑甲兵又發現了她臉上帶著傷。


  雙目泠泠,如寒黑之玉,容不得阿離再辯,他立即推搡了她一把。“跟我去見將軍!”


  她欲哭無淚。原本指望能奔回去搬救兵,卻讓自己身陷囹圄……果然如同別人所說,女人一旦陷入愛情中,原本聰慧的智商,便會瞬間低好幾個檔次麽?


  她又是急,又是惱,心有不甘走在前方。漆黑的夜漸漸有了光明,眼前一片開闊的空地,黑甲兵燃起了篝火,圍著一頂碩大圓穹的帳篷而宿。


  一旁有值勤的黑甲兵攪拌著稠濃的米漿,盡管是這樣簡單的食物,在冬日的夜裏散發出來的香氣,仍舊無可匹敵。


  穿過那陣香氣縈繞的地域,黑甲兵將手中的銀槍抵在她的身後,大聲道:“報告將軍,捉了一名從潘嶽來的女奸細!”


  “帶進來。”那個聲音刻意壓得很低,阿離覺得耳熟得很,還未在回憶中搜索那個聲音的主人,便被黑甲兵再度推向前。


  除去了一身威武的黑色鎧甲,那個人一身便裝站在地圖牆的前麵,轉過頭,雙眸中是意外多過驚喜。


  原來那個在陣前淡定自若的黑甲將軍,便是蕭朗!


  她想不到他竟會親自出征,指揮於陣前!

  他揮了揮手,示意那名士兵退下。自己慢慢踱到阿離的身側,笑意仍舊是溫柔若水的,仿佛為對比她前幾日的冷若冰霜。“我該喚一聲垂陽公主好呢,還是喚一句你的芳名好呢?”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她的名字,曾經那樣和他連在一句詩歌的首尾,如今見麵,他們卻再也回不去多年前的歲月了。


  桃花開得那般絢爛,在南園的山麓間,粉色的秘境仿佛一場夢一樣。每年的清明,他亦會再回南園替她祭拜譚氏。隻是在山下抬頭仰望的時候,便覺得美豔動人的景致,隻有見她的那一刻才有。


  那朵青蔥年華裏的桃花,隨著歲月的流逝,再也尋不見了。


  “喚我阿離。”阿離見他眼中流連的神情,竟與前幾日大不相同。


  那時她是即將封號的垂陽公主,他是前來借兵的大寧國君。顯赫的身份,卻將彼此的距離拉遠。


  她並不知道蕭朗對她如何,隻是方才的那一句話,言語雖軟,卻暗刺無數。


  蕭朗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


  為今之計,也隻有……這一招可以用了。


  她垂下雙目,輕輕別過臉去。被火箭燒傷的臉上,露著黑紅的傷口,粗粗處理了一下,也許會因此留下疤痕。她輕別俏臉的舉止,卻叫蕭朗心下一動。


  她不願意他見著她難看的一麵。女為悅己者容,她仍舊對他有情。


  若說幾日前在布隆見到盛裝的阿離,是美麗不可方物的裝飾,此刻一身布衣風塵仆仆,臉頭發也散亂的模樣,卻更像是活生生的人。麵龐白皙依舊,如白蓮盛放,渾身散發的氣場與三年前假扮少年的邪痞氣質完全不同,淩然又不可侵犯。


  她仿佛是天生的王者,越是在淤泥中磨礪,香氣欲盛。


  他竟對這樣渾身樸素毫無裝飾的女子,迷得挪不開眼。


  “你如何在潘嶽鎮?”上下打量了阿離幾眼,他忍不住探問。


  難道說,十七已經和阿離見過麵了?

  三年前,阿離親手用寶劍刺中十七的心髒。若他們相遇,那會衍生出什麽樣的一種景象?蕭朗甚至有一些期待和好奇。


  阿離道:“我本是和王將軍在附近的棗姚城駐軍,誰知前幾日來了一群暗探,被我們捉住了其中的一個,說是從潘嶽鎮來的。巧的是我今日正好有些女兒家要用的東西想買,於是便一個人來了此地,竟碰上你們交戰。我隻得乘夜色偷偷跑出來。”她這番謊話撒得倉促,漏洞百出,卻也顧不得許多。


  蕭朗不等她說完,便蹙眉道:“還騎著一匹蹄上印著‘達野’字樣的軍馬?”方才的黑甲兵,早已將要細說明。連一個黑甲兵都瞞不過去,她如何能瞞得過蕭朗?

  她咬住下唇不語,隻拿眼睛低低看著不遠處,眼神空無一物。


  就……這樣……一切都結束了麽?


  蕭朗瞧了她一眼,轉身出去,手中多了一隻漆盒。小小的六角形,揭開蓋子,是一盒碧綠如玉的藥膏。


  他看著她的臉,手指沾了一抹藥膏替她敷上去,動作是無聲的輕柔。


  蕭朗仍舊是不說話,讓阿離心中猜測不出他的想法。


  他一定是知道了?是不是?

  手指忽然無意中碰觸到了最脆弱的傷口,阿離“嘶”了一聲,扭過臉去。


  “阿離,你記不記得?”蕭朗突然開口:“你小的時候,每次撒謊,都不敢看我。”也是一個這樣瞬息萬裏雲的冬夜,她不在念書,跑去和鄰人家的孩童一起看皮影戲,回來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回去,被當時的梁月逮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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