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杜每天都飛過來。
這是一隻年輕健美的黑眉信天翁。
它每天中午、太陽在頭頂時,都會飛過來。
它不是一成不變地機械地飛。這優雅的會飛的精靈,每次都會變換些花樣:有時它會逆著風攀升,有時它會順著風盤旋。
我知道,它每次都會看看我,看看我這個還在地上的「人」,今天是不是還活著。
沙洲也是土地吧?
我每天攀上椰子樹,摘取它新鮮的果實。打開果實並不費勁,喝上一口椰子水對我機體本身的幫助也不大,但是我還是每天都這麼做。或許這些機械的動作,能讓我維持自身的存在感。
一開始,我嘗試在椰子樹上刻下痕迹,希望能記錄時間的流逝。但很快我就放棄了這麼做。每一天這個世界都會重啟一次,到了第二天,樹上的痕迹就消失無痕。於是我只好將一天天的流逝記在我的腦子裡。
我的機體當然是沒問題的,中樞處理器運轉也一切正常,多記錄一個數字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唯一變化的似乎只有同伴的遺體。他一天天乾癟下去,海風的吹拂和日晒讓他的身體越來越呈現出一種類似沙漠乾屍的干黑的狀態。他的五官逐漸模糊,黑色的頭髮上結著白花花的海鹽。儘管如此,有時候我在半夜醒來,看到他微微低著的頭顱,似乎仍有一種他只是在沉靜思考的錯覺。
這裡的星空和北半球歐洲的星空一點也不同。說來可笑,我作為天外來客的首席科學家,對於天文學卻幾乎沒有研究。不可能返回星空的認知讓我從來也不願多去看星空一眼。但哪怕是這樣,這裡的星空仍然讓我震撼:璀璨的銀河在夜空中浩浩蕩蕩地閃爍著,大小麥哲倫星雲彷彿是從銀河中飛出來的兩艘星艦,似乎用不了多久就能抵達這顆星球。還有半人馬座、南十字星和老人星.……獵戶座也會周期性地升起。
當然,這些名字都是後來我回到1001號宇宙后才知道的。
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起,我不再去採摘椰子。我開始思索一些奇怪的問題。
摩尼是如何將阿杜的意識轉變成一個宇宙的?
1020號宇宙形成之後,我在這裡看到的阿杜,是真正的阿杜嗎?它進入了自己的意識形成的宇宙嗎?
如果我所見到的只是它自身意識的「投影」,那真正的阿杜又在什麼地方呢?
乾星人最早是怎麼發現摩尼這種神奇的東西的呢?這1000多號宇宙,他們只是簡單地複製了原來的世界嗎?666號宇宙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 ……
我又開始思索:最早的意識是從哪裡來的呢?0號宇宙是從哪裡來的呢?
在1001號宇宙、1020號宇宙中,也有乾星人的母星存在嗎?
我胡思亂想了好久,漸漸地就忘了再去記錄時間的流逝。 ……
有一天,我渾渾噩噩地醒來,發現他的身體已經幾乎不能再維持整體了。
從他的遺體上取下那斷裂成兩半的紅色和藍色寶石,我將他零碎的殘留物包裹進他的衣物中,向著大海走去。
這明顯是一種徒勞的舉動:大海的波浪還是會不斷地將我們向沙洲推去。但我還是那麼做了。
這是我在這裡第一次那麼做,也是最後一次。
我的機體能夠毫不費力地帶著那殘骸向海中游去。一開始,海面還是相對完整的、平靜的。
在經過足夠長的時間之後,我已經脫離了海浪推擠的範圍。但是我不想停下,我繼續帶著那殘骸,向遠處游去。
其實我早可以丟下他。但是我心底的聲音卻告訴我,我不想再見到他。不夠遠、還不夠遠.……我繼續游著。
陽光不知從何時起已經消失不見,天上到處是厚厚的雲層。更遠處,雲層堆積地更厚了,彷彿是白天逐漸走向黑夜的交界。那是一個閃電、狂風和暴雨形成的世界。
我真的游的足夠遠。
我投身於那驚濤駭浪之中,任由天地和海浪將我的視線撕裂。世界已慢慢變成了由海浪形成的一堵堵牆,這些牆體在劇烈地上下運動著。
在大約經過了十個小時之後,我有一種感覺:我已經進入了這風暴的中心。
現在,我能夠辨認的只有兩個物體了:我左手中的殘骸,以及頭頂不遠處翱翔著的阿杜。
我又看了一眼他:他腐蝕暗黑的臉,在這黑暗中更加難以辨別了。他保持著沉默,眼睛似乎半睜半閉著,黑色的頭髮緊貼在頭骨上。
有那麼一瞬,他的臉上似乎還有那麼一絲微笑。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冥冥之中參悟了某些真理,並理解了自己存在過的意義。
我放開了手。
他的殘骸立即被拋向巨浪的中心,隨著急劇扭曲變化著的海面上下起伏著。只用了短短几秒,他存在過的最後的證據,便消失在這片汪洋中。 ……
第二天.……也許是好幾天後?我重新在沙洲上醒來。
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陽光、微風、輕柔的海浪、準時飛來的阿杜。
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也沒有絲毫跡象:1001那邊會有人過來。
我任由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將我的中樞處理器填滿,雖然我也知道我不會得到答案。 ……
他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沙洲上一動不動坐著很久了。
我的中樞處理器進入了一種奇特的狀態:它對周圍的環境變化不再作出積極的反應,而只是在不斷計算自我存在的感覺。
以至於當他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仍是保持了很長時間的坐姿。
他有著一頭耀眼的金髮,典型的日耳曼人面部特徵。他耐心地站在我面前,等到我終於費勁地將自己的意識重新喚醒時,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是我的同類。
我快速自檢了一下自身的狀況:眼前這人不是我的幻覺。
幻覺。猴子們低等的中樞神經才會出現的程序錯誤,我竟然有那麼一瞬間懷疑這種狀況會出現在我身上。
我:你是誰?
J:你可以稱呼我為J。
我:我在歐洲沒見過你。你是東方那一派的?
J:沒錯。我是第二代。安插在歐洲的棋子。
我:為什麼到這裡來找我?
J:我希望你能幫我找到艦長。
我呆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我:艦長沒有死嗎?他的壽命和其他老頭子是一樣的。
J:他被冷凍了。
我:被冷凍了?你既然能知道他被冷凍,還找不到他嗎?
J:(苦笑)你把歐洲的設備都藏起來了,我的確找不到他。M還在活動,他已經快要破譯你在暹羅的成果。如果他成功了,就能復原德古拉。
我:我對這一切興趣都不大了。
J:興趣?你和我是同類,你哪有什麼興趣?你有的只是完成任務的執念而已。
我:我有完成任務的目標,但也有興趣。從一開始就是:在猴子……在地球人中傳播宗教,研究病毒擴散的反應,以及改良病毒,這些都是基於我的興趣。
J:我很懷疑。這只是你的程式在這麼告訴你罷了。
我:你懷疑也好,相信也罷,我都不想再參與這些事件。M和德古拉會怎樣、地球人會怎樣,我都不想再管。
J:玫瑰?
我:……的名字。
J:愛情?
我:……的圖案。
我們對完了加密口令。眼前的這個同類,確認了我說的是真話。
J:(聳聳肩)你既然不想再參與這些事件,那你有什麼打算呢?
我:我還不知道。我想回1001號去看看。那裡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J:.……這裡和1001的時差是12倍。
我:我的中樞處理器只記錄到兩年多就停止工作了。你不如直接告訴我1001號現在是什麼年份?
J:.……馬上就要新世紀了。現在是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