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噩夢
經此一事,許竹聲嚇得連做了好幾天噩夢。有時候他會夢到溫山軟水的桃源鄉,虞小柔朝他甜軟的笑,還有時候他會夢到趙雲光臨死前的樣子,凶神惡煞,笑容陰毒的內侍,醒來嚇得一身冷汗。
從那以後,他的心態彷彿變了幾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誰知道能活到幾時?那段時日里,他成了平康坊的常客,醉眼惺忪地喝下那些容色嬌媚的女妓杯中的美酒,在微醺中沉醉,體味著醉生夢死,方有片刻歡愉。
只是,喝了酒,便握不住畫畫的筆,宮中貴人見了許竹聲醉醺醺的樣子,多半也不願去找他作畫,更何況天子為那副聖母乘龍圖震怒之事,宮中人人皆心有餘悸。
一邊許竹聲在樂坊酒肆花錢無數,一邊進項又著實不多,許竹聲從前的積蓄在不知不覺中被慢慢掏空。
千金散盡倒是小事,總是有還復來的一天。然而最為可怕的,是許竹聲在三教九流雲集的樂坊之中,竟然不知不覺感染了時疫。高熱發燒,身體不停地打冷顫,尤光第一個發現不對。立刻以為宮中安危著想為名,上報宮中的司禮內監,將許竹聲逐出宮門。
昔日許竹聲得意之時,也曾想過在長安城置辦一套宅院,然而許竹聲自打知道虞小柔嫁人的消息,便不由得冷了安家落戶的心腸,過得一日算一日,如今錢已經全被揮霍掉,買不起長安的宅院,連一套最普通的小院落也無錢購買。
許竹聲昏昏沉沉,不知該從何去何從,他本想在客棧暫住,客棧老闆原本以為他不過是普通的風感冒,尚算熱情地讓小二帶他去店中歇息,然而不知為何,客棧老闆總是能迅速知道他感染的並非傷寒,而是時疫,立刻變了臉色,連哄帶趕地把他驅逐出去。
不過半月,許竹聲接連被城內數家客棧驅逐,連一向心思單純的他都不禁開始懷疑,為何他的病情尚且不算兇險,與普通的風寒無異,客棧老闆卻都不約而同地那麼,便得知了他患有疫病的事情。
不過他現而今病得昏昏沉沉,已經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琢磨這一切是否僅僅只是巧合。他拖著沉重的病體,好不容易,他在一家醫館旁租了賃了一個小小的儲物間暫且棲身。
許竹聲病得昏昏沉沉,有時候他從睡夢中醒來,看到這間比破廟強不了多少的小院,只覺得命運和他在開一個沉重的玩笑,這一切,竟恍然像是一場夢。
數月之前,他還是宮中人人稱道的天才畫師,而如今,竟然連這間小小的院落都要租不起了。
幸而,還有一樣東西陪伴著他——那是虞小柔的那副畫像。畫像上虞小柔明眸皓齒,梨渦淺笑,彷彿正輕柔地喚他一聲:「竹聲哥哥。」
多少次,病痛的折磨都讓他險些撐不下去,只有每當看到這幅畫時,才彷彿是給了他一點生命的動力。
能有這一點動力,就其根源,不僅僅是因為這幅畫能讓他回憶起往昔的戀人,回憶起青梅竹馬時那些歡樂的時光。
還有一點原因,這幅畫作,本就是一副極其難得的佳作,即使畫技驚人如他,也是觸景生情,發乎本心,方能妙手偶得的佳作。
所以,每當看到這幅畫,許竹聲才能想起那些他因為畫技獲得的驚嘆,想起他其實是一位難得一見的丹青國手……
只可惜,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嘿,小子,你存在我這裡的那些銀裸子已經虧快用光了,你這病啊,總歸是稍有起色,還得要繼續治病,這樣吧……你先再給老夫五個銀裸子。」
許竹聲正胡思亂想,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
說起這個人啊,乃是各名副其實的庸醫。
這個庸啊,倒也不是在罵他胡亂治病,而是說他平庸,醫術嘛勉強算是有一些,讀過兩本醫書,略通一點皮毛,恪守中庸之道,慢慢調養,倒是也稍有幾分起色。
人品嘛,說不上醫者仁心,倒也不會落井下石。給錢了治病,沒錢嘛,略拖欠幾日,挨幾句白眼數落,倒也不至於當即把人仍在大街上。
連許聲暫時棲身的這間小小的雜貨間,也是這位徐庸醫便宜租賃給他的——當然,放在那裡閑著也著實沒有其他用處。
許竹聲摸摸口袋,張張嘴……他本是個有銳氣的人,然而這些時日的苦難已經讓他不得不學會了低頭——接連一個月只出不進的他,口袋裡已經不剩下幾個銅子兒了。
然而還沒等他張口,徐庸醫便已經知道了他想說什麼,忙不迭搶先一步張口:「我說許小子,老夫知道你有難處,也不是老夫沒有醫者父母心,只是老夫也就是勉強糊個口,哪兒養得起那麼多子女呢!治你這病,一天二錢人蔘,三錢鹿茸是沒跑兒的,這可都是要白花花的銀子……所以呀,你今天橫豎得給老夫五個銀裸子。」
許竹聲艱難地搖搖頭:「徐大夫,不瞞您說,我身上剩下的錢,也就夠買……幾個燒餅填填肚子罷了……」
徐庸醫撇撇嘴,眼神開始游移,正醞釀著怎麼把不好聽的話說得略略好聽些,倏然,他一眼瞥見了那副虞小柔的畫像。
饒是他不大懂畫,也看得出來,畫技如此精湛的畫作,絕非凡品。
徐庸醫的眼珠子動了動:「後生啊……看你這畫兒不錯,要不老夫再受累一回,幫你找個賣家,怎麼也能賣十五、哦不,十七八個銀裸子!」
他滿以為許竹聲會謝天謝地地答應,誰知許竹聲竟然只是淡淡一笑,搖搖頭,不願再多說什麼——且不說如此丹青妙筆究竟價值幾何,於他而言,這幅畫是他對於虞小柔唯一的念想,又怎會輕易捨出去?
許竹聲在身上翻來覆去地找,終於從里襟的內襯中翻出來兩個銀裸子,在手裡不舍地摩挲了一番,才依依不捨地交給了徐庸醫。
徐庸醫搖搖頭,終究是把到嘴邊兒的話咽了回去,想了想,又忍不住勸他:「後生啊,老夫知道你擅畫,可是繪畫這個東西再重要,也沒有命重要不是?你要是想通了想賣了這幅畫兒,老夫可以代勞。」
「對我來說,或許畫畫兒真的比命還要重要」許竹生搖頭苦笑,「更何況,留著這幅畫兒,也就算留住了我對她最後一點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