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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錢袋和劍柄

  普里斯金家的小子很奇怪,他總是能在微妙的時刻給溫特斯添那麼一點麻煩,例如現在。

  客廳里多出一個無關者,原本比較私人的話題就不好再聊。

  溫特斯無奈在心底嘆了口氣——看來談話只能等到晚餐時間繼續了。

  利奧先生之所以出現在溫特斯的住處,公開原因是溫特斯要為他設宴送行。

  利奧已經向溫特斯辭別,因為羊毛的轉運還需要他親自協調,納瓦雷商行的合伙人不日就將離開鐵峰郡。

  可即使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利奧也閉口不談納瓦雷女士的事情,如同什麼都沒發生。

  利奧能夠按捺的住,溫特斯卻不能眼看著安娜在等待中繼續煎熬。

  自從離家出走,每每想到母親可能作何反應,安娜都感覺胸口發悶。

  倒是凱瑟琳對於安娜的焦慮嗤之以鼻,小納瓦雷女士秉承一貫的樂天態度寬慰姐姐:「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又是媽媽的親生女兒,她還能拿我們怎麼樣呢?」

  碰到糟心又無法解決的難題,人的本能應對是「不去想」。彷彿只要一天不面對,難題就一天不存在。

  然而利奧先生的到來揭開了蒙在傷疤上的紗網,使當事者沒有辦法繼續自欺欺人。

  無論是好酒還是劣酒,終究有打開瓶封的一天。

  溫特斯用送行的名義將利奧先生請到家中,準備坐下來直面問題,然後解決問題。

  但是溫特斯隱隱擔憂納瓦雷夫人的態度可能很尖銳,可能刺激到安娜。因此他趁著晚宴正式開始前的契機,打算事先與利奧先生聊一聊。

  結果還沒等進入正題,不速之客來了。

  溫特斯看著不速之客,眉心微微浮出一條線。他活動了幾下領口——毛衣有點勒脖子,納瓦雷女士的針織技藝顯然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不速之客絲毫沒有不速之客的自覺,小小普里斯金看見血狼的表情,肋骨尖都在發顫。

  那個動作……是代表抹脖子?

  小小普里斯金喉頭上下翻動,坐姿都變得更端正了。殊不知此時此刻,他的恐懼源泉其實在搜腸刮肚回想帕拉圖人的風俗習慣。

  溫特斯只恨自己對帕拉圖的了解不夠深入,真到需要用的時候,竟然想不出來有什麼動作在帕拉圖文化里代表「差不多了,你快走吧,送客」。

  「普里斯金先生。」溫特斯和善地問:「你的馬拴在院子外面?先放進馬廄吧,別凍傷了。」

  「沒有。」小小普里斯金揣摩著血狼的心意,飛快回答:「我是走著來的。」

  「這怎麼行呢,我給你準備一匹馬。」

  「這……這是要流放我?」小小普里斯金心頭一酸,連連推辭:「挺近的,一點也不遠,我走著回去就行。」

  溫特斯無計可施,乾脆直截了當地問:「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小小普里斯金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側、面帶微笑的圓臉胖子,又看了一眼血狼,最後看向自己的鞋尖。

  他忸忸怩怩、含混不清地說:「我爺爺……哦,不,是我……來找您坦白人頭卷……不是,軍功憑證的事情……」

  「軍功憑證?怎麼了?」溫特斯向後靠坐,不解地問:「你的人頭券生意不是做得挺好的嘛?」

  溫特斯朝利奧先生揚了揚下巴:「連利奧先生都對你讚賞有加,還說想要見見你。說來也巧,你要是今天不來,你們兩人再想見面可就困難了。」

  聽到這「赤裸裸的威脅」,小小普里斯金險些「哇」地哭出來。他一下子站起身,拚命搖頭,手裡的杯子落到地上登時摔碎。

  溫特斯不明白自己的話如何刺激到了對方,他奇怪地看向小普里斯金,又看向地上的碎片。

  小小普里斯金慌忙彎腰去撿杯子的屍體。

  溫特斯啞然失笑,他無奈地離開座位,伸出手幫助普里斯金家的小子收拾爛攤子:「你到底是怎麼了?」

  一直沒參與談話的利奧先生笑眯眯地開口:「我想……這位普里斯金先生是把您當成[屠夫公爵]一類的殘暴人物了。」

  「是這樣嗎?」溫特斯驚訝地問小小普里斯金。

  「不是。」小小普里斯金驚恐地瞪大眼睛,頭甩得像風車:「不是。」

  溫特斯想起安娜的話,不禁嘆了口氣。

  把鋒利的瓷片一枚枚揀起放進盤子里以後,他看了看小小普里斯金欲哭無淚的臉,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沒有必要這樣怕我。只是可惜我這杯子,我就這一套能待客的茶具。」

  「等我到了楓石城,再給您送一套過來。」利奧先生笑眯眯地說。

  「算了。」溫特斯頗為失落地倒向長椅:「瓷杯子送給我,早晚還得再摔。」

  「沒關係,我為您準備一套琺琅器。」利奧先生應對自如:「鐵胎瓷面,無論怎麼摔都不會碎。」

  被人與屠夫公爵相提並論,溫特斯心裡總有些不是滋味。他自問沒像屠夫公爵那樣大開殺戒過,勉強也還算寬容、仁慈。

  他很想問問小小普里斯金,「你為什麼這麼怕我?我哪裡嚇到你了」。不過他知道問了也沒用,最終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有錢的人永遠都會害怕握劍的人。」利奧先生彷彿讀懂了溫特斯內心的不平,笑著開解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從來都是如此。」

  有錢的人害怕握劍的人,溫特斯咀嚼著這句話,不禁莞爾:「您呢?您也害怕握劍的人。」

  「那當然。」利奧先生坦率地說:「不然我何必跟著『卡布·奇諾上校』來鐵峰郡呢?還不是因為我自己不敢上路。」

  「所以有錢以後,人就會開始追求權力?」溫特斯回憶著歷史典故:「就像克拉蘇那樣?」

  利奧微微側頭,因為他並不知道克拉蘇是誰。溫特斯簡單說了說馬庫斯·李錫尼·克拉蘇的生平。

  聽罷,利奧先生沉默了一小會:「大概如此吧,有了金錢就開始會追求權力,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除非……」

  「除非什麼?」

  利奧先生指了指小小普里斯金:「您說他為什麼怕你?」

  被晾了半天的小小普里斯金心頭一驚。

  「您不是說了嗎?」溫特斯瞥了一眼小小普里斯金:「因為我握著劍。」

  「表面看是因為您握著劍。」利奧先生緩緩說:「本質上,是因為他的生命、財產、地位,您全都可以任意剝奪。無需理由也無需說明,只要憑藉劍就行。」

  利奧先生的胖臉這次沒有一絲笑意,他看著小小普里斯金,問道:「普里斯金先生,您覺得是不是這樣?」

  小小普里斯金沒有說話,但他的表情能說明一切。

  溫特斯為自己辯護:「我絕無那樣做的想法,也沒有那樣做的理由。」

  「有沒有意願是一碼事,有沒有能力是另一碼事。」利奧先生停頓片刻,真誠地說:「除非能徹底消除這種『不安全感』,否則他——以及千千萬萬個他——永遠都會害怕您,永遠。」

  說完,利奧先生聳了聳肩,又回到笑眯眯的模樣:「不過……握劍的人想要的東西或許正是『恐懼』。瘋皇理查借了聯省銀行家的錢敢直接賴賬不還,不就是因為他握著劍?哪會有當權者願意閹割自己的權力呢?」

  利奧先生最後的話,其實是隨口說來寬慰溫特斯的,但是他發現溫特斯陷入了沉思。

  「我想了想。」溫特斯開朗地笑了起來:「確實挺難的。」

  「我有些事想問問小小普里斯金先生。」利奧眨了眨眼睛:「可以嗎?」

  「當然可以。」溫特斯身體後仰靠著椅背,表明退出談話:「正好他來了。」

  血狼和圓臉胖中年前面的交談,小小普里斯金聽得懵懵懂懂,直到聽見有事情要問他。

  小小普里斯金打起精神,規規矩矩地坐好。

  「據普里斯金市長說,貴商行並未在人頭券上投入太多資金。」利奧先生饒有興緻地問道:「所以我很好奇,你是怎麼囤到那麼多的人頭券的?」

  小小普里斯金不敢隱瞞,將[抵押-購入-再抵押]的過程全盤托出。

  他本來想隱瞞壓低人頭券價格的事情,但是想起爺爺的告誡——「不要自作聰明」,於是將想盡辦法壓價的行為也一五一十說了。

  一邊交待,小小普里斯金一邊偷瞄血狼的表情。然而血狼全程沉思臉,好像還在想之前的談話,導致他什麼都沒看出來。

  直到全部聽完,利奧先生才出言詢問:「又拿人頭券做抵押,又壓人頭券的價格,聽起來有些矛盾。」

  「壓價是最開始的事。」小小普里斯金為自己辯解:「後面想壓也壓不住了。」

  「人頭券的價格現在已經很高了,你就不打算賣一些嗎?」利奧又問。

  「手裡的人頭券太多了,不好賣。」小小普里斯金老實地回答:「而且現在賣,我總感覺虧。」

  「你覺得人頭券還會繼續漲下去」

  「嗯。」

  「為什麼?」

  「一張人頭券是一百畝地,就算按最便宜的低價折算,現在的價格也不算高。」

  利奧先生玩味地問:「你就這麼篤定一張人頭券最後能換一百畝地,而不是編筐打水一場空?」

  小小普里斯金深吸一口氣,抓住機會猛拍血狼馬屁:「肯定能換一百畝!我全心全意地相信這一點。」

  很可惜,血狼還是沒什麼反應。

  利奧先生看了溫特斯一眼,哈哈大笑。

  「總的來說,你持有人頭券明面上是你所有的,實際所有者是接受你抵押的出資人?」利奧先生總結道。

  「倒也不是這樣。」小小普里斯金不得不解釋:「我原本想用人頭券償還,但是他們不答應。所以我最後還是和他們約好用硬通貨的方式償還。」

  利奧挑起眉毛,先是不解,然後再次難以抑制地大笑。利奧笑得前仰後合,異常激烈,令溫特斯也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普里斯金先生,我原本以為你只是膽大。」利奧擦著眼淚,搖著頭說:「原來你是真的不怕死。」

  「為什麼?」小小普里斯金有些不服氣。

  「很簡單。」利奧直接剖開對方的要害:「鐵峰郡的池子太小,經不起你這樣玩。」

  「可人頭券的價格還會繼續漲的。」小小普里斯金大聲嚷道。

  「沒錯。」利奧先生面帶微笑:「但只要有一次下跌,就足夠你傾家蕩產——注意,不止是你,還有你的家族。等你失去一切以後,人頭券的價格漲得再高,又有什麼意義呢?」

  小小普里斯金不吭聲了。

  「像鐵峰郡這種小地方,能夠參與投機的人本就不多。市場一旦盲動起來,形勢變化之快將會超乎你的想象。」利奧好心告誡小小普里斯金:「你能抵押,不是因為你有信用,而是因為你祖父有信用,所以你還會把你的祖父拖下水。」

  小小普里斯金不說話,因為他不服氣。在他這個年紀,他絕無可能服氣。越是直接的批評,反而讓他越不服。

  利奧笑容依舊,只是不再提點對方,說了幾句不疼不癢的恭維話結束話題:「不過大膽的行動往往也能取得驚人的收穫,風險和收益總是並存的。」

  看到小小普里斯金欠揍的模樣,溫特斯也有點不耐煩。

  但是利奧可以袖手旁觀,溫特斯卻不能置身事外——即便是看在老普里斯金的面子上。

  溫特斯踢了踢桌子,問:「你不服氣?」

  小小普里斯金梗著的脖子一下子塌掉,他夾起看不見的尾巴,哼唧著:「沒,沒有……」

  「我知道你為什麼主動來見我。」溫特斯端起杯子。

  小小普里斯金縮了縮脖子。

  「你祖父是有錢的,他害怕握劍的我,你也害怕。你祖父認為你在拔獅子的鬍鬚,所以命令你來認錯。」溫特斯還是喜歡直白的交談:「不過你肯定覺得自己沒做錯什麼,對吧?」

  小小普里斯金沒有回答。不過在內心深處,他確實覺得自己無罪。

  溫特斯重重地說:「我也覺得你什麼都沒做錯!」

  小小普里斯金大吃一驚,連利奧先生的笑容也停滯了一下。

  「你發現商機並利用它牟利,這是很合理行為。可能你鑽了漏洞,但歸根結底是因為我沒有定好規則——除了壓價那部分。」溫特斯目光如炬,看得小小普里斯金不敢對視:「惡意壓價收購首級,等同於趴在戰士的傷口上喝血,令我氣憤至極。如果你是我的部下,我早就送你上絞架了。」

  溫特斯接著往下說道:「可是壓價收購的人不止你一個,並且我也從未禁止首級交易。說到底,還是我的責任,我小瞧了人的貪慾。不過我不打算用劍來解決問題,否則也就不必『人頭換券』。至於你的商業策略是否合理,我不知道,也不評判。」

  小小普里斯金被血狼的話砸得暈乎乎的,只是呆若木雞地聽著。

  「你,還有老普里斯金先生,都不必害怕我。我雖然握著劍,但是並沒有濫用的打算,信不信隨你們。」不管對方聽沒聽懂,溫特斯已經準備送客了:「回家吧,我還有事情要和利奧先生談。」

  小小普里斯金愣愣地彎腰鞠躬,腳下像踩著棉花似的往外走。

  還沒等他碰到門把手,房門被拉開了,安娜站在門外。

  「噢?」安娜的驚訝僅有一瞬間,她很快收拾好情緒,禮貌地問候:「普里斯金先生,日安。」

  聽說客廳里有人砸了杯子,在廚房忙碌的安娜第一時間趕回寓所。

  輕輕一瞥,安娜看到溫特斯和利奧先生兩人面前的杯子都完好無損,只有空著的座位面前的盤子裝著杯子的碎片。

  原來是普里斯金先生摔的杯子,安娜慶幸地想。

  小小普里斯金愣在原地,面對聞名遐邇的母狼,他變得手足無措起來:「您好,日安,蒙塔涅夫人。」

  「時間不早了,請您留下用晚餐吧。」安娜禮節性地邀請。

  「好。」腦海一片混沌的小小普里斯金下意識回答:「好。」

  溫特斯額側的血管瞬間鼓起三分,他清了清嗓子:「普里斯金先生,你還要留下吃晚餐嗎?啊?」

  「不不不。」小小普里斯金失魂落魄地逃走了。

  安娜對小小普里斯金的狀態不放心,便請夏爾護送前者回家。

  處理好一切以後,她回到客廳,略帶嗔怒地對溫特斯說:「你幹嘛對普里斯金先生那麼嚴厲?」

  「我?嚴厲?」溫特斯委屈極了:「那小子就是來給我添堵的。」

  「成年人不要和小孩子計較。」

  「成人?小孩子?我也沒比他大幾歲呀!」溫特斯更加委屈。

  「可是。」安娜認真地說:「你的責任比他重大得多。」

  溫特斯豎起的鬃毛被理得平平整整,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晴朗起來。

  「好。」他高高興興地認錯:「我不和他計較了。」

  安娜拉上披肩,向利奧先生頷首致意,又離開了客廳。

  安娜沒走多久,單身軍官寓所的房門再次被打開。只是聽到腳步聲,溫特斯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你幹什麼?!」夏爾的怒喝在走廊響起:「站住!」

  房門被一把拽開,小小普里斯金的半邊身子猛地擠了進來,另外半邊身子還留在門外——被夏爾拉著。

  「閣下。」小小普里斯金搶著大喊:「您是不是說,如果我是您的部下,您早就把我送上絞刑架了?」

  「你想幹什麼?」

  「請讓我當您的部下。」

  ……

  老普里斯金的書房。

  「血狼怎麼說?」老人關切地問孫兒。

  「爺爺,我覺得……保民官閣下……」小小普里斯金神色複雜,漲紅了臉:「可能比你想的更加……」

  「更加什麼?」老普里斯金皺眉。

  「我說不上來。」小小普里斯金放棄了組織語言,他一咬牙:「反正我要跟利奧先生去楓石城了。」

  ……

  單身軍官寓所的餐廳。

  說是晚宴,其實是家宴。

  軍官寓所沒有僕人,也就沒有輪流送上各道菜的流程,海藍樣式的佳肴直接擺滿六人長桌,如同一個家庭的尋常晚餐。

  坐在桌旁的人只有溫特斯、安娜和利奧。

  原本凱瑟琳應該在場,可是小納瓦雷女士何等機靈,她才不會參加這種可能令人尷尬的晚餐呢。

  反正我在廚房也一樣吃嘛——凱瑟琳如是說。

  「利奧先生。」溫特斯直截了當地展開攻勢:「我想向納瓦雷女士求婚,請問納瓦雷夫人會祝福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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