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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屠龍

  二人左右相隔,於一張紅檀書案上對弈。

  李長安顫顫巍巍地伸出右手,從身側的棋婁中捏起一枚白子,緩慢而又精準地落於棋盤之上,發出一聲脆響。

  啪嗒。

  「該你了,師弟。」

  任我狂面色凝重,左手緩緩撫須,右手深入起簍粘起一枚黑子…卻只是望著面前棋盤,遲遲不曾落下。

  棋局上,零星白子勢單力孤,已是陷入黑棋的重重包圍中。

  面前局勢清明的棋盤,又何嘗不是知禮州目前的局勢呢?

  黑棋勢大,白子勢孤。

  白子的處境,就像目前凌楚所面臨的局勢一般,雖危機四伏,但也未必不能苟延殘喘。

  但是,若手中這一枚關鍵棋子落下,則黑棋大龍必成。那時,白子必將會被絞殺殆盡。

  這關鍵一手,棋局也許塵埃落定。

  李長安望著任我狂的猶豫模樣,滿是褶子的眼角皺紋更深,如溝壑般。

  「師弟,你還是如從前那般,將輸贏看得如此……」

  話未說完,他猛地咳嗽幾聲,原本紅潤的臉色頃刻間化為紙白。

  「咳咳」

  「輸贏自然重要,關乎危機存亡。」任我狂先是回應了師兄的話,然後抬頭關心道:「師兄,你還好吧。」

  李長安一邊劇烈咳嗽著,一邊緩緩擺手,道:「沒……沒事……」

  片刻后,李長安的呼吸終於平穩下來,臉色紅潤更甚之前。

  「師弟,你儘管下吧。」

  蒼老的聲音中,略帶調侃之意。輕鬆得就像是他要贏一般。

  任我狂點了點頭,沉沉一嘆,木然地將這枚黑棋,放到了它該存在的位置上。

  啪嗒。

  這一手關鍵棋子落下,棋盤上情勢明朗,黑棋果然已成大龍。

  只餘下零星幾顆白棋。

  望著即將得勝的局勢,任我狂面色複雜,抬頭望著師兄,嘆了口氣,頹然道:「師兄,輸了。」

  「呵呵.……」李長安緩緩搖了搖頭,抬起左手,長撫白須,淡然道:「真的輸了嗎?」

  說話間,他從棋簍中抓出一顆白子,滿是皺紋與褐斑的手,如同篩糠一般,掠過黑雲密布的棋盤,將這一枚看似不起眼的白子,緩緩落到棋盤某處。

  啪嗒

  在白子落定的這一剎那,任我狂突然面色大變,現出一絲狂喜,他瞪大了眼珠,死死盯住那枚白子所在。

  一子落下,零零星星的十幾枚白子,卻組成了一把無形利刃,刺入了黑雲遍布的棋局之中。

  「屠龍?」他欣喜地抬起頭,正好對上師兄怡然自得的笑容。

  「二師弟你啊,棋力也許連孟思遠一成都沒有…」

  一向高傲的任我狂,聽見這話,也只是點點頭,並未反駁。

  孟思遠是仙人境,自然看得遠。

  他仔細地觀察著棋盤之上,雖說屠龍之後,棋局仍是黑子佔優,但白子卻已是重新牢牢站穩了腳跟,甚至再度擁有了能與黑子爭鋒的餘地。

  未必不可回天。

  …

  任我狂正欲下子,繼續棋局。

  卻聽見師兄略顯疲憊的聲音。

  「好了,二師弟,先下到這裡吧。」

  李長安輕輕拍了拍棋盤,制止了任我狂拿棋子的動作,繼續道:「年紀大了……」

  任我狂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望著棋盤。

  片刻后,他長嘆一聲,抬起藍袍大袖,在案几上一掃而過。

  眨眼間,棋盤消失不見,被一個茶盤取而代之。

  「師兄,喝茶。」

  泥色茶壺壺嘴處,正升起裊裊輕煙。

  李長安聳動了下鼻翼,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任我狂,道:「是那孩子的茶葉?」

  任我狂點了點頭,並未做聲。只是拿起茶壺,往面前茶杯中倒水。

  「不是我說你,竟然連個孩子的便宜都占,老不羞。」

  「一點茶葉罷了,他不虧的。」

  任我狂將八分滿的茶杯端起,雙手恭敬地遞到師兄面前。

  李長安接過茶水,拿到嘴邊吹了吹,望著白眼飄散,道:「那孩子挺不錯的。」

  「確實不錯。」任我狂點了點頭,端起了茶杯…

  這時,忽然他面色大變,手中茶杯猛地一顫。

  杯中幾滴茶水灑落,滴落到地上的雲霧之中…

  「王憂…正在凝氣入體!」

  「什麼?」李長安訝異地放下茶杯,望著任我狂,昏黃的雙目中,射出不敢置信的光芒。

  「入宗第二天,這孩子就能凝氣入體?」

  說話時,不僅李長安的話音在顫抖,人也在微微顫抖著。

  凝氣入體,雖然是一個修道最低的門檻境界,但是,李長安當年苦修十餘載,才從浩浩天地間,感受到一絲微弱的靈氣。

  而且,等到他凝氣入體時,已經是他踏入宗門的第十三個年頭!

  兩日,對比十三年。

  這讓他如何不驚訝?

  忽然,李長安回過神來,一雙蒼老的眼眸瞪得老大,道:「等等!難道師弟你的神識,一直都停留在那個孩子身上?」

  任我狂端起茶水,搖了搖頭,答道:「怎麼可能,偶爾掃過一下。」

  說罷,他飲盡茶水,苦笑一聲,道:「就算是元嬰境,也吃不消長時間的神識離體。」

  「哎……」

  李長安沉沉一嘆,臉上流露出幾分寂寥,低聲道:「還是你們這些後起之秀厲害啊…」

  說到這,李長安輕咳幾聲,轉頭望著殿門方向,幽幽道:「我這個老頭子,就算全力探知,也不知曉這門外發生了什麼.……」

  語氣悲涼。

  李長安指的門外,是這不足百丈的大殿門外。

  一陣微風入殿,吹開地上滾滾雲霧,露出光潔如玉的青色地磚。

  片刻后,李長安洒脫一笑,道:「不過,我這個老東西,能苟活至今,也知足啦。」

  任我狂面色黯然,並未說話。

  說罷,李長安滿是褶子雙手,顫顫巍巍地撐在蒲團上。

  卻沒有能夠撐起身來。

  任我狂見狀,連忙起身,扶起耄耋老人:「師兄,不再坐坐?」

  李長安緩緩搖頭,乾笑一聲,道:「不了…人老了,坐久了就容易困…」

  「回去休息休息。」

  「我送送你。」任我狂點點頭,幽幽一嘆,然後扶著自己時日無多的大師兄,緩緩地朝殿門走去。

  李長安老態龍鍾,任我狂腰桿筆直。

  二人走下級級台階,越過雲霧翻騰大殿,在臨出門的那一刻,李長安轉過頭,望著身側的師弟,咧嘴一笑。

  「我這漫長的一生,經歷過家徒四壁,也見證了朱樓高起,知足啦…」

  說話時,李長安異常紅潤的臉上,滿是欣慰笑容。

  遙想當年,風華正茂的師兄弟幾人,接過宗門重擔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從那日起,李長安親歷過凌楚跌落天宗的窘境,也見過凌楚位列第二的絕代風華。

  其中酸甜苦辣,又有幾人能知?

  聽見這話,任我狂也是一臉唏噓,望著前方雲海翻騰,任我狂輕輕說了句:「謝謝師兄。」

  一聲謝謝,包含許多。幼時照顧,相伴成長,分擔宗門,指點迷津。

  李長安吃力地邁過不高的門檻,搖頭笑道:「無事哩,無事哩。」

  說罷,他抬起滿是歲月痕迹的手,遮擋殿外刺目陽光。

  望著師兄泛舟雲海緩緩遠去的背影,任我狂一時竟是失了神。

  他本以為王憂會是黑棋成龍的關鍵一步,但是大師兄也用同樣的一子,告訴了他王憂未嘗不是屠龍之子。

  但,究竟是成就大龍一子,還是屠龍那關鍵一步,無人能知。

  只有王憂心裡清楚。

  任我狂要做的,有很多很多。 ……

  地灶房。

  寬敞的屋內,門窗照常緊閉。

  因為內宗馬上就會有人來取飯的緣故,屋中幾十名胖子都在各自灶上,熱火朝天地加急幹活。

  白瓷靈灶旁,諸葛月凱手中拿著一把長達一丈的大鐵勺,正在鍋中不停翻攪。

  鍋中滋啦滋啦直響,紫煙直冒。

  他一邊翻動著鍋中的紅燒肉,一邊拿著肩上的手帕不停地擦著汗,口中還在嘟噥著:「媽的,見鬼了!今天怎麼這麼熱!」

  青煙裊繞的對面,雖看不清人影,但立刻就有人應聲。

  「我也覺得今天不太正常,熱得就像是咱們在鍋中被翻炒一樣!」

  另一方向,一個悶悶的聲音也參與了這個「熱」聊話題,幽幽道:「大師兄,俺實在熱得受不了了,要不咱把門窗打開,透透氣吧…」

  「咣當」

  諸葛月凱手中的鐵勺猛地敲擊在鍋上,震散了粘在鍋上的肉塊。他面色兇狠地轉過頭去,正欲說話,卻被屋中其他聲音奪了話茬。

  「那可不行!」

  「是啊,門窗都打開了,你是涼快了,可咱們師兄弟上哪去找這麼濃郁的靈氣!」

  「金師兄,你實在要是熱得話,你先出去,大不了你那鍋菜待會師弟我幫你炒了。」

  悶悶聲音立刻回應道:「那可不行,我就算是熱死!我也要死在屋裡!」

  話音剛落,青霧那頭,響起金三胖大力抽吸鼻翼的聲音。

  諸葛月凱被金三胖這話都氣笑了,嗤笑一聲,並未再說,只是將毛巾再度拿下,狠狠地在臉上擦了把汗,道:「邪了門了。」

  按道理說,地灶房絕不會出現如此高溫狀況。建設之初,為了防止失火,屋中就布下了降溫結界。

  可是,現在屋中的燥熱,可是做不了假的。

  難不成,是結界出了問題?

  一念至此,諸葛月凱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小聲抱怨道:「哎,咱們甄長老的設下的陣法,總是時靈時不靈啊。」

  青霧那頭,金三胖接過話頭,悶悶道:「自信一點,把『時靈時』去掉。」

  這話一出,喧鬧的地灶房內,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但是,有一處是安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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