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書房。
謝亮在書案前,燈光下,細細把玩著一塊玉佩,愛不釋手,上面有八個字,「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這種字體他在神鹿苑見過,雖然時隔一個月,魏介的瘦金體已突飛猛進,但其獨特性,曠古無兩,太尉看一眼,就想到了他。
「……他承認自己會通靈術,說是通靈狐狸,」陰影里有一個佝僂的傢伙,似乎見不得光,聽聲音是東宮監景同,「老奴便去查了他的來歷,明顯有人做了手腳,老奴想,其中必有蹊蹺……」
謝亮輕輕一笑,說道:「也沒什麼蹊蹺,崔家在暗中搞鬼。」
太尉的笑聲極為淡然,在他眼裡,崔家也就這點本事,找了個會通靈術的美少年去神鹿苑勾引太子妃,企圖往謝家大門上潑髒水,他以雷霆手段乾淨利索地處理此事以後,崔家依然賊心不死,又偷偷把美少年送進了東宮,都過去一個月了,太子妃還會記得他是誰?
再說了,他根本見不到太子妃。
景同繼續往下說,「除了他,還有三個人,如何處置,還請太尉示下。」
「這小子的手藝精妙絕倫,尤其,這字,嗯,如鏤雲裁月,屈鐵斷金,若是死了,可惜了了。」謝亮越看越是喜歡,難以割捨,決定將玉佩佔為己有。
「是啊,他雕這八個字的時候,老奴就在邊上看著,如在紙上寫字一般,行雲流水,一蹴而就,老奴當時就覺得這輩子白活了,哎。」
「他會通靈術么,自然不可以常理度之。」
「是。」
謝亮收起了玉佩,目光投向陰影里,淡淡地說道:「這樣,也給崔家留點顏面,人留著,不要讓他進宮就行了,你回去之後,在外面找個好地方,讓他吃好喝好,好好雕玉器,也不用特意防著他,你們也防不住,我會派人盯著他。」
「是。」
「下去吧。」
「是,老奴告退。」
……
「福安,把費仲亭叫來。」
「是。」
人過來得有一會兒,謝亮又將玉佩拿了出來,細細看著上面的字,越看越是喜歡,忍不住拿筆蘸墨,對著臨摹了起來。
趙國門閥,長樂崔氏,平陽謝氏,崔文謝武,並稱於世。
司徒崔垣父子仗著冠絕一時的書法,歷來瞧不起一家子武夫的謝家,但這並不代表太尉謝亮父子沒有文化素養,謝家掌握著趙國兇器,家風要比崔家務實許多,在書法這些門面活上,自然下得功夫不如崔家深。
不過,玉佩上的瘦金體卻深深迷住了謝亮,一個月前,魏介所書的瘦金體,道行尚淺,並不足以打動正在氣頭上的太尉。
今非昔比,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魏介的瘦金體已經步入了出類拔萃之境,直追宋徽宗趙佶,謝亮一見即為之傾倒,甚至動了惜才之心。
謝亮當然知道養虎為患,後患無窮,也知道這隻老虎後面還有崔家撐腰,但他依然這麼做了,沒辦法,謝家太強了。
之前魏介在神鹿苑私會太子妃,謝家為了遮醜,殺了一大批宮女宦官,這等僭越行為,朝廷上下竟沒人敢問。
這事一般人不知道,但內寺省的管事宦官肯定知道,而崔家在內寺省有人,必然也知道,可他們知道了又如何呢?
還不是一個個裝聾作啞,最後不了了之。
崔文謝武?
謝亮輕蔑一笑,筆在紙上,一陣刀光劍影,恣意縱橫,一盞茶的功夫之後,陰影里有了一個的虎背熊腰傢伙。
「費仲亭,你之前跟我說,你殺了那小子。」謝亮說話清淡如水,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小人,撒謊了,」費仲亭磕頭在地,毫不猶豫,「小人一直跟著那小子,正要動手,卻被師妹袁飛絮阻攔,師命,難違。」
謝亮瞄了費仲亭一眼,這就印證了他的推測,許多年過去了,虛谷還是不服謝家高崔家一頭。
呵呵,會通靈術又如何?
謝亮不會通靈術,虛谷會通靈術,且虛谷上山修鍊二十年有餘了,可山下,謝家依然如日中天,崔家照舊在吃老本。
在謝亮看來,通靈術過於玄虛,如同夜空中的璀璨星辰,令人嚮往,卻遙不可及,謝亮不喜歡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喜歡看得見,摸得著,能抓在手裡的東西——權力。
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通靈術與權力孰強孰弱?只需看眼前,虛谷的徒弟跪在謝亮的書房裡,高下立判。
「你知道,你師父為何要管這等閑事么?」謝亮問。
費仲亭答,「小人不知。」
謝亮放下了筆,又拿起那塊玉佩,一邊放在燈下欣賞,一邊輕笑著說道:「你師父這個人恃才傲物,眼中只有美玉,曾經你是,然後,他看到了你師妹,你便不是了,現在他又看到了那小子,你師妹也不是了,而他看到了一塊絕世美玉,卻無法得到,呵呵,那為了得到這塊絕世美玉,你師父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這話,費仲亭不敢接。
「好了,那小子,你去盯著他,不要讓他進宮,也不要讓他離開京都,若你師妹找上門來,你就說,我,勸她不要多管閑事,袁家可不止她一口人。」謝亮輕描淡寫的話里,儘是殺伐之氣。
費仲亭小心翼翼地俯首,「是。」
「下去吧。」
「是,小人告退。」
……
司徒府,書房。
司徒崔垣在書案前臨摹無影公子的瘦金體,崔垣不愧是書法大家,一個月下來,已經有其形了,自己看著,就還蠻自得。
在崔垣眼裡,崔家書法在趙國那是孤峰一座,放眼天下,也就宋國的王家可以和崔家一爭高下,但若要論上門第,那崔家在絕頂之上,一覽眾山小。
請記住,趙國門閥,崔文謝武,而不是,謝武崔文。
即便現在謝家專橫跋扈,不可一世,在門閥圈裡,謝家依然比不上崔家,這就是門閥,最講究世代傳承,最反感「暴發戶」。
三十年前,謝家勉強算得上是二流門閥,但最近兩代人成了「暴發戶」,謝亮的父親謝超帶兵數次擊敗草原人,並多次東征宋國,軍功赫赫,封官加爵,謝家子弟一個個飛黃騰達,成為門閥圈裡的搶手貨,爭相與謝家聯姻,從而使得謝家得以躋身一流門閥,與崔家並稱。
但在崔垣眼裡,謝亮就是「暴發戶」的兒子,他打心眼裡瞧不起謝亮一家子「文盲」,但在朝堂之上他總是被謝家壓過一頭。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謝亮父親在外面瘋狂撈軍功,而崔垣的父親崔模卻在家裡迷上了通靈術,不問政事,而在謝超最需要有人制衡的時候,崔模卻放棄了一切,上了天青山,進了入神院,成了虛谷大師。
哎——
崔垣每每想起這段往事,總是會扼腕長嘆,好在如今父親終於看不下去了,派出了無影公子,勢必要搞垮謝家。
他不了解無影公子,但他相信無影公子一定能搞垮謝家,因為無影公子的背後站著他的父親,而他的父親會通靈術,他則親眼目睹過通靈術的玄妙。
當年父親上山之後,他有一次忍不住爬上山去探望父親,並在父親面前抱怨,通靈術有什麼好,連母親兒子孫子都不要了。
結果,父親微微一笑,輕輕揮了一下袍袖。
崔垣立時目瞪口呆,因為他看到了母親,自己和自己的兒子,和父親有說有笑,一個個栩栩如生,尤其是看著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自己,他恍恍惚惚,如墜雲霧之中。
接著,父親告訴他,回去好好過日子,喜歡什麼就幹什麼,以後不要再上山找他了,也不用擔心朝局,更不用擔心謝超,因為謝超明年就會病死。
結果,明年一開春,謝超就病死了……
從那以後,崔垣聽父親的話,好好過日子,喜歡什麼就幹什麼,他喜歡書法,那他就天天在家寫字,極少過問政事,二十年過去了,如今,他官拜司徒太子太師,書法天下無雙。
但崔垣心裡始終過不去謝亮這道坎,現在,他父親要幫他過了,父親大人永遠是父親大人,崔垣乾咳一聲,氣定神閑,繼續臨摹瘦金體。
這時,老管家悄無聲息地帶了一個黑袍人進來,崔垣看不見人,也知道是內寺令黃保,深夜到訪,必有要事,於是,他趕緊放下毛筆,起身相迎。
老管家退下,人出去,關上房門以後,黃保方才掀了兜帽,露出一張清瘦的臉來。
「黃令來了啊,請坐。」
「司徒公,請。」黃保坐下以後,也不廢話,直入主題,「魏介今天在內選上雕刻了一塊玉佩,玉佩和人都被景同看上了,景同把人帶去自己家裡,之後,他先去查了魏介的底細,接著便去了一趟太尉府。」
崔垣眉頭一緊,無不擔心地問道:「魏介的底子?」
「司徒公放心,咱家親自安排的,乾淨的很,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景同這老狐狸,肯定猜到魏介是我們送進宮的。」黃保重讀了我們二字,眼中有憂慮之色。
崔垣心中明了,微微一笑,說道:「沒事,他們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關鍵是,魏介。」
「景同若要殺他,不會把人帶去自己家裡。」黃保說完這話,頓了頓,「司徒公,接下來,我們怎麼做?」
崔垣低頭思索,他不清楚無影公子的全盤計劃,自然無法從旁配合,此前無影公子要進東宮,其意圖崔垣明白。
謝亮的女兒是太子妃,將來就是皇后,皇太后,一步一步到最後,恐怕江山都要易主了,所以,無影公子必須在太子妃這一階段搞垮謝家,越往後難度越大。
但無影公子第一天就「暴露」自己,崔垣想就不明白了,可能無影公子藝高人膽大,高到挑明了搞,也能搞垮謝家?
在沒搞明白無影公子的意圖之前,只能按兵不動。
「黃令,魏介那邊……」
「司徒公放心,景同的私宅內外,都有咱家的人盯著。」
崔垣容色舒緩,沉聲說道:「那就好,魏介不是凡夫俗子,不可以常人視之,我們靜觀其變即可。」
「嗯,那咱家告辭了。」黃保起身。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