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單槍匹馬
茂盛樹林中,起揚硝煙止。
兩道癱倒在地的身影由是率先映入眼帘。
身上完好無損,沒有一處受傷的他們,此刻正以幾近相同的方式躺在地上,彼此間只相隔四五米的距離,軟糯的芳澤青草極力綳直腰桿,好以此承托起他們那頗為沉重的身體。
大袖揮空,猶如絲帶遮天蔽日,飛旋的炫舞中,只見陳芒仰天踩出箭步,翩然的輕功依仗飄零的落葉,以蜻蜓點水的架勢步履生風,不多時便已躍居於密林之上,點立的單腳踏在不贏一握的樹尖,由是眺望遠方的繁華城市。
「牌匾地牢啊。」從始至終都囿於城外密林的陳芒任由雙手隨意懸垂在身側,冰冷到不見有任何神情波動的臉龐由輕吟作引領,從而泛起淺淡的漣漪:「如此看來,作為六殿下的你,在這兒混得還不是很好啊。」
揶揄的哂笑僅僅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只一個轉身的片段,下個瞬間,笑靨連帶身形齊齊消散,徒留下風疏葉間的沙沙聲,還有一句清至如溪澗泉水的堅韌信念。
「這一次,一切由我做主。」
這一日的南溟京師,有一襲黃袍單槍匹馬,沿那素來被人視作唯恐避之不及的「河馬嘴」正門殺了進去,如入無人之境的龍影橫掃千軍,以一人之力的閑庭信步,將囤積在地牢周邊已有數十年之久的死寂與哀然全數掃清。
南溟京師的正西鬧出如此陣仗的軒然大波,已在皇宮內多日深居簡出的姜天勢必會有所留意。事實上,還沒等到黃袍划空而至之前,地位無上尊貴的君王在得到了地位其實與己身不相伯仲的帝師謝弘師的授意下,早就已經登上了城內最高的閣樓——聆天閣,並由上俯瞰天下眾生相,將周遭的一切無所遺漏地盡數收歸眼底。
只願與帝皇形影不離的老人在來到隸屬於他的主場之後,也同樣沒有在「變相」這一所謂的「傳統」上省哪怕只零星半點的功夫,一改初入皇宮時的杖拐頹廢相,此時的謝弘師意氣風發,黑白相間似陰陽的長發飄然,蔚藍色的瞳孔更是不時掠現精光,如此精神矍鑠的樣子,叫人根本看不出老人活了快有百餘年的事實。
一老一少,兩個地位好說也堪縱橫整個澤西州的人,在此時眺望的方向卻是出奇的一致。聽那殺聲震天,見那氣旋飛騰,一模一樣的情景,落到二人心中,卻能盪起別樣的漣漪。
對於謝弘師來說,僅僅是拿捏著純粹的旁觀者身份的他,此刻唯一要做的,也唯一可做的,不過就是負手而立罷了。老人既是能以「姜天」的名諱在樓閣下的水晶中算得那百年難得一遇的「帝」字,那麼,他就應該去相信後者的能力。
至於龍袍加身的帝皇,則單手輕托自己的下巴,微皺的眼眉淌出輕淺的愁緒,似乎正在為該如何將這場鬧劇完美收場的方法。
久晌,當那一人敵萬千的黃袍再度仰仗輕功,踏著虛無縹緲的空幻漣漪飛入空中之時,一直都維持著緘默無聲的帝皇長長地舒出一口濁氣,右手攜袖速裹向背後,修身的綾羅綢緞又在空中扇出清浪,不一會兒,就見一隻早已於塔內陰影中潛伏多時的白鴿撲騰著翅膀,向帝皇所在急速飛來。
從不允許凡塵腌臢物鑽入聆天閣的謝弘師,此刻卻是對那兀自飛來的信鴿保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縱容態度,雖是對信鴿視若無睹,但那撲騰翅膀的呼呼風聲,卻仍是將老人的眼神引向了那位龍袍加身的皇帝身上。
等到後者振臂,將信鴿自高聳入雲的天井送走以後,老人這才扯開那令人如感到置身浩渺星辰的空幻嗓音,平靜道:「陛下可有什麼想法了?」
平平淡淡的語氣落到姜天耳畔,卻跟雷鳴震響沒什麼兩樣,直至此時才對聆天閣素來就不成文的規矩幡然醒悟的帝皇掛起僵硬的笑容,有些忐忑地回過頭,直到看見老人那張並沒有多少情感流露的古樸臉龐后,這才在暗地裡捂住胸膛作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而後盤起雙手,低聲呢喃:「想法的確是有一些的,只不過它能不能按照朕的心意來進行,就得看一看天意了。」
「聆天閣內談天意,該說陛下真是雅緻呢,還是別有用心呢?」謝弘師將空靈強行壓成沙啞,以便隨性地嗤笑一聲。
「謝老還真是會說笑啊。」背地裡汗顏的姜天連忙拱手,且帶後撤一步,向腰肢挺拔如松的老人深鞠一躬。「朕有幾斤幾兩,朕自己還是心裡有數的,又怎敢冒那定會叫祖上三代皆怒顏的大不韙呢?」
「所以陛下,您難道真的要任由那人在地牢殺個七進七出么?」謝弘師將話鋒一轉,以漠視帶過了姜天的低聲下氣。「畢竟,先皇修葺地牢的本來用意,就是為了集中京師龍氣,好用來鎮壓那隻籠中鳥。」
「黃袍要是真的救走了六殿下,這事兒過去也就過去罷,怕就只怕對決中,黃袍者的外來氣息浸染了純正的龍息,動搖了鎮壓的力度。到那時候,萬一連那人也趁機脫逃了,那這事兒可就真的鬧大了啊。」
「破而後立,破而後立。」姜天收斂了面上的恭敬,幾近面無表情地淺聲說道:「父皇給朕留下的這些難題,其解法到頭來,講究的不正是這四個字么?不破不立。要想化解六弟心中的怒火,那麼,那個人就成了必然的風險。」
「其實,直到陛下從第五明熙手中接過王立鈞腦袋的那一刻,一直都還有個更好的方法來著。」既是已經塵埃落定,落下懸崖者也不再有勒馬回首的可能,謝弘師這才選擇將過往以言簡意賅的方式緩聲道:「如若當時,那一劍刺過眉心,這後來的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謝老先生。」姜天默默回過頭,一邊將視線重新鎖向遠方,一邊卸下身為帝君的莊嚴偽裝,以真情實意感慨道:「朕還是怕死的。從小就怕得不得了。」
得到答案的謝弘師愣了一會兒,旋即側身面向旋轉登頂塔樓的階梯,率先離開了這個擁有著琉璃水晶作窗體的平台,邊走邊說道:「林州的醉翁亭,近來有杏花開了。陛下如若有空,可以去那邊逛一逛。很漂亮。」
「謝老先生?」尚且不知君言何意的姜天剛轉過頭,卻已不見老人的身影了,歸入寂靜的平台,只留下陛下一人徑自咀嚼著那個存在於隻言片語中的美好景色的背後含義。「醉翁亭?」
也沒等到個所以然在腦海中乍現,窗外樓房瓦片上驟然浮現的黑影起伏就已經將屬於姜天的注意悉數拽走了。那些個個全副武裝的衛士們,其目的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不論任何代價的活捉黃袍。
「還是等這些瑣碎的事情全都結束了之後,就去林州那邊走一走吧。」
這時的姜天還不曾想到,他這不過是順口一提的決定,卻是一直等到數年之後才得以實踐。
偌大的京城西部,此時已然不見有任何敢於去湊熱鬧的普通群眾,站在大街上放眼望去,除了那始終都在穩步向前的黃袍之外,方圓數米內,有的凈是被人打趴在地,不斷做痛苦呻吟的可憐侍從。
那一襲黃袍的來勢洶洶幾乎無人可擋,勇於上前者,往往不過兩次交手便會在一連串叫人目不暇接的動作中被無名來者掀翻在地,對招者有時會被單指點至奇穴,引至渾身上下泛起如烈火焚身般的劇烈疼痛;有時則被一拳轟在腹部,罡生十分強硬地撞散內里所蘊藏的氣機波動,進而導致四肢氣力盡失而跪倒在地。
幾乎沒有人能夠與黃袍硬碰硬的叫板,屢次吃癟過後,迫不得已的侍衛們只能將陣型由一開始主動出擊的包圍圈內縮至嚴絲合縫的水桶陣,妄圖以數量阻攔黃袍毅然決然的前進步伐。
此時唯一能夠讓幾乎與臨身於戰場無異的士兵們感到慶幸的,莫過於那名不知自何處橫空出世的黃袍雖然傷人,卻不殺人,頻頻出手也都只是點到即止,在確保能夠廢除他人反手之力的程度下盡量收押多餘的氣力,以免造成屍橫遍野的慘況。
恰恰也正是拜此所賜,本就是極盡陰森的京城西部,才沒有雪上加霜般多出腥澀的血流成河,讓這兒變成名副其實的鬼域之都。
然而,黃袍儘管不殺人,但這並不代表士兵們就能因此放鬆警惕,相反,倒不如說正是因為黃袍這看在常人眼中頗為詭譎的行事作風,才讓被推上前線的士兵們為窺探其動機而猜忌又心慌不已。
士兵們面對自己時究竟在想什麼,一心只想解救姜樂冥的陳芒根本沒那閑情去研究,鬆開那攥握著某個可憐人脖頸的右手,將之一把摔到旁邊后,他懸垂下雙臂,挑眉的冷淡直刺為鐵陣護在身後,僅僅只是近在咫尺的「河馬大嘴」。
陳芒頗為不屑地冷哼一聲,才要箭步前沖時,心神之中的一處悸動卻是讓他及時收斂了跨前的步調,改以將重心側移至尚且仍與地面相連的右腿上,整個人當即向右側方稍稍傾斜。
幾乎就是在同一時間,一柄無風自動的飛劍貼著陳芒的鬢角垂絲劃過,雖無切實的觸及,但它那罡氣之凌烈,卻仍是將陳芒的黑髮齊根斷去。
堪堪讓開一劍的陳芒並沒有就此停歇,原意是拿來前沖的勁力於此時全數化作騰空的憑仗,藉由此時的悍然爆發,似要踏空而行的黃袍做了個極為完美的空翻,正好躲入三柄對外呈圍殺之勢的掠劍死角位置,有驚無險地避開了這第一波發源於無聲無息的暗殺。
從來都不將閃避視作終點的陳芒在心中默念三聲,旋即右手一如鷹爪般猛然探出,綴有極致凜光的五指沿斜上方刺抓,竟是真的從空無一物的藍天中逮住一道閃身而來的黑衣男子。
此時此刻,後者的眼中寫滿了驚詫,僅在下個瞬間,這抹驚詫便被永無止盡的黑暗以摧枯拉朽的方式所取締。
反手將那人倒插進地表磚瓦中的陳芒抹過黑衣腰帶,從中帶出一柄約莫與成年男子前臂一般長的利劍,順勢勾掠,刮掉了其左鬢獨留的垂絲,而後將利刃墜而點地,神情略微木訥地望向那批才在退無可退的侍衛前拉出煊赫陣仗的黑衣。
「堂堂殿下,的確是該有這樣的陣仗。」陳芒將鬢角刮下的垂絲旋繞於左手食指:「只不過,他不應該呆在那裡面才是。」
「來者何人?為何要傷我國人?又為何要擅闖我國禁地?」黑衣齊聲吼道。
「何人?」那隻在陳芒腦海中停留一瞬的記憶,正描寫著某個火光衝天的夜晚。當是時,好像也有某個人問了同樣的問題,而那時,那個人的答案,是這樣的。
「我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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