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章 氤氳
白兔仰望著那對在水光縈繞下顯得楚楚可憐的異色雙眸,分成三瓣的絨唇淺開淺止,就像是一般人的欲言又止,如果不是因為它那標誌性的軟糯身形,僅僅只是單看這樣的神彩表露,常人估計很難將其與動物聯繫到一塊去。
豆大的淚珠串成雨簾,應順著雪兒那吹彈可破的臉頰肌膚滾淌而下,飛揚著落到地板上,濺起破碎的晶瑩剔透。每一滴淚珠背後所隱藏的瑟縮,都是她這個從出生開始,就一直默默且被動接受著離別之苦的小孩子最真實的心性表現。
她還只是個不過十來歲的孩子啊,卻偏偏要因為命里血脈冥冥中與蒼天相連的緣故,而不得不要早早地經歷那只有當一般人等到面頰滄桑后才會面臨的生離死別。
媽媽;小姨;田叔;碧爾;敦煌,爸爸。
那些對她而言顯得無比重要的人們,卻總在她的生命里或多或少地留下過訣別的痕迹。襁褓時的含淚吻別;童真時的五年之約;森林中的勾指約定;還有那懷抱中的含笑而逝。
成長終會伴有疼痛,可這偌大人間賜給雪兒的,卻猶如狂風暴雨。它不理會她纖弱的雙肩能否扛得住天降的重壓;它只會不知疲倦地將重量拚命疊加。一次比一次突兀,一次比一次沉重。
誰都無法擔保在未來的某天,那永遠不會平鋪直敘的意外便會再度席捲而來。而此前已多次置身漩渦中的雪兒,也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她的決斷。她抓緊了其現如今所能擁有的一切,儘管稀少,但卻彌足珍貴。
白櫻雪的再度離去是無奈之舉,這一點,雪兒也十分明了。畢竟對於那個已然沒有了肉體在凡間作為依歸的女子來說,其靈魂之體在人間逗留的時間越長,距離真正意義上的「永別」的時間也會隨之縮短。
也正因如此,逼不得已的白櫻雪才會咬牙將一切分別的苦痛盡數收歸於心中,並跟隨那個窮其一生都在櫻落之地默默養劍的玉人一起,回到了某個遊離在兩界之外的小世界。只有在那裡,已是被冥界與凡間共同排斥其存在的白櫻雪,才能勉強苟延殘喘。
雪兒是知道這一點的。雪兒是自認為已經看開了這一點的。可等她親耳聽到那個經由陳芒之口轉述而來的寵愛后,雪兒這才發現自己在心間所築起的全部防線,到頭來,也只不過是一面虛張聲勢的土牆罷了。脆弱的牆體經不住大浪的沖洗,轉瞬便已決堤崩陷,將一切匯成明面上的淚珠,大滴大滴地墜在木板上。
「媽媽…」雙腳失去支撐自我的力氣的雪兒已經顧不上懷裡的白兔了,在陳芒飽含憐惜的注視下,光著腳丫子的女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纖如春蔥的十指捂在嘴前,在情感井噴前,拚命地做著那已經是無用功的掙扎。「爸爸…」
「不要…不要留雪兒一個人在這裡…雪兒很沒用,雪兒害怕…所以…」她的肩膀顫抖著,剔透的溫淚水痕劃過指尖。「所以不要離開…不要離開雪兒…媽媽…爸爸…不要…不要!」
「雪兒。」陳芒向那脆弱的人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旨在撫慰的粗糙右手卻在即將落定的那一刻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猛然懸停,與此同時,一滴清淚更是毫無徵兆地從他的眼角滑下。
那一顆想要安慰雪兒的心真摯而純粹,可是,如果當一個人其本身都已遍體鱗傷的時候,那麼,那個人又該怎麼去撫平他人心中的傷痛呢?比起雪兒的經歷,陳芒的成長曆程則更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一場發生在小時候的毀天滅地的災難,讓死裡逃生的陳芒時至今日也依舊無法忘懷。當是時,橫空出世的鄭昇違背了自己作為觀測者只能袖手旁觀的行事準則,毅然選擇出手相助,從那些窮凶極惡的歹徒手中救下了將要殞命的小孩,並將其撫養成人。
從那一日在夜空下的四目相對開始,陳芒便已將鄭昇視作自己的親生父親。以至於哪怕二人在日後的相處模式一直都只是若即若離般的敷衍,但卻絲毫不影響陳芒對於鄭昇那素來便由衷且無二的敬佩與愛戴。
後來,鄭昇囑託陳芒要在今後跟著敦煌,第一次以不曾明言的父親身份,將這個他不惜破開天命束縛也要拯救的孩子全盤託付給了那個已是斷去一臂的劍聖。
說實話,二人的交涉一開始並不算深,除了那一層有鄭昇在中間作為媒介的關係之外,兩人就基本再沒有別的什麼交互了。
陳芒只是簡簡單單地秉持著貫徹父親囑託的理念,一直默默無言地跟在獨臂劍聖的身後,與之結伴而行,再順便用自己的肉眼凝視人間罷了。
可人非草木,再怎麼為冰冷所粉飾的內心,經過歲月洗禮之後,也總會鍍上和煦的溫度,陳芒與敦煌的關係興許也正是如此。因為幼年時的那一場劫難而從始至終都不對人類社會抱有任何希望的陳芒,在與敦煌相伴而行的日子裡,終是望見了那些他不曾看見,或是主觀忽略了的美好品德。
跟著敦煌的日子裡,他親歷了姜樂冥的堅忍不拔;他見證了雪兒的仁慈之心;他更親眼目睹了黃鳳臨不惜以永世不得超生為代價,以一人之命,換取萬人存活的大義凜然。
上蒼是不公平的,因為它早在一開始便定性了人的出生,定格了所有人命脈的走向;但同時間,上蒼也是公平的,因為世上人們所經歷的,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其總量都會是相同的。
陳芒在兒時所失去的一切,那些他不曾見到的人性,總歸是在長大后被這蒼天給如數奉還了。
鄭昇和敦煌帶給陳芒的感觸是不一樣的。
如果說,陳芒對於鄭昇的感情,是摻雜著對救命之恩與養育之恩的感激,那麼,敦煌一行人帶給陳芒的,便是針對於其對世間人性的信心重塑。因為肩上的使命不得不對一切袖手旁觀的鄭昇沒能教給陳芒的,作為接過接力棒的那個人,敦煌很好地完成了他的使命。儘管兩人對待陳芒的態度在多數情況下都是極其大同小異的平淡,但他們帶給陳芒的,卻是兩條截然相反,卻又同時相輔相成的影響。
正是因為他們,陳芒才正式拾起了對於「生」的希望;但同時也是因為他們的相繼遠去,陳芒心間那尚未穩固的地基才會因而動搖。
如果不是有那一夜篝火前的促膝長談,如果沒有敦煌在出鞘前的釋然微笑,如果沒有那一句「以後,只要做你自己便可」的輕嘆,陳芒或許就會在那滿目瘡痍的戰場上安靜坐著,就這樣一直安安靜靜地度過自己餘下的一生。
一輩子都似乎只在為了恩情而活,聽命而活的陳芒,經過天靈那一場聖戰之後,終是迎來了他生而為人時所姍姍來遲的最後權利:自由。只不過,他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感受,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如何做,至今,他仍在摸索著那「做我自己」的本徵意義究竟象徵著什麼。
思索著,搜尋著,依靠著心中那一息尚存的感應,陳芒從已是綠衣遍布的沙場中緩緩起身,來到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跟雪兒一樣,他也是懵懂的,二人現時唯一的差別,無非也就剩下了年齡大小之分了。
「等這些事情都結束之後,你想做什麼?」夢幻的氤氳中,尚未離去的敦煌正坐在一棵參天大樹之下,左腿卷膝而右腿伸直,很是閑適地將單手墊在自己的後腦勺上。
在他身前,黃袍始終如一的陳芒保持著半蹲的姿態,噼里啪啦的柴火正熊熊燃燒,金黃色的光焰映照在他那輪廓分明的五官上,勾勒著茫然的色彩。「我不知道。」
「難不成你真要一直跟著我?」敦煌稍稍挺直腰桿,略顯訝異地說道。
「鄭昇大人臨走前,只說了要讓我…」陳芒拾起一邊的乾柴,態度散漫地將其丟進火焰。
「行了行了,平時看你跟姜樂冥他們處得還可以啊,怎麼一到我這邊動不動就要提鄭昇那傢伙啊?」敦煌蹙起眉頭,無奈的語氣中帶著一點點的憤懣。「合著你要是離了他,就不知道該怎麼活了不成?」
「如果沒有鄭昇大人,我早就死在這世上了。」陳芒垂首嘆息,言語間雖沒有主觀上要與敦煌針鋒相對的意思,但對於鄭昇那堅定不移的擁護態度,就足以證明很多事情了。
「你呀你。」敦煌有些頭疼,陳芒跟了自己好說歹說也有一段挺長的時間了,可這段時間裡,他這傢伙基本就沒怎麼變過,自己說什麼他就做什麼,與人交戰的處理算得上天衣無縫,但處事為人層面則完全缺乏個人主見。
這樣的情況雖然在其與姜樂冥在獨處時還好,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敦煌專門把「師傅」的身份壓在了陳芒身上的緣故,後者只是為了妥善完成這一目標,才會在與姜樂冥相處時,表現得更為積極主動。
這一點,敦煌非常明白。
「其實你也不是不能做到的啊。」敦煌挪動單臂,自一邊的草地折下一節狗尾巴草叼在嘴裡,囁嚅道:「只要像對待姜樂冥時一樣對待其他人,自然而然就能慢慢調整過來了。」
「像對待姜樂冥一樣。」陳芒低下頭,靜靜地咀嚼著內里的涵義。
「我就要死了。」敦煌一臉平靜地將話鋒撥向沉重:「就像鄭昇那時候一樣,這一次,我註定也是避免不了的。」
「那個時候,你被鄭昇託付給了我。」敦煌悠然起身,膝蓋在由彎曲緩緩轉向綳直的過程中發出兩聲清悅的脆響。「而這一次,我不想這樣,我不想把你託付給任何人,這一次,我只想把『你』,託付給你自己。」
「自己?!」陳芒猛然抬起頭,眼中的黯淡星光尤為明顯。
「從今往後,你不必再叫任何人大人,再沒有人會是你必須要效忠的對象,今後有關你自己的一切,都將由你,陳芒,一人做主。」敦煌揚起單臂,輕輕地拍打著陳芒的肩膀:「你將會是真實存在的人,而不再是其他人的奴僕了。」
「敦煌大人,我不明白…」陳芒再一次低下頭,用極其細微的聲音回應道。
「是不明白,還是不敢?」敦煌眯起異色的雙眸,當中那如劍般凌烈的眼神彷彿擁有洞穿人心的能力,叫陳芒心裡最深處的悸動變得無所遁形。
「我…」
「不必回答我。」敦煌化掌為拳,定點敲在陳芒的左胸口。「只要你這裡清楚,那就足夠了。」
「人活一世,註定是不能長久的。」敦煌負起手,轉身面向鬱鬱蔥蔥的樹林,也就是那回憶中的氤氳邊界。在那個界限,存在著陳芒屬於「現在」的神識。「前半生不論怎麼過都好,後半生,總歸是要追求『無愧於心』的啊,因為只有這樣,你才夠資格拍著胸脯說,『自己來到過這個人間』。」
這句跨越時空的深沉,終在陳芒的心間泛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