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怪胎
「喲,又有個新來的了啊?」當鐵門為侍從匆匆掩上,當黑衣迅速消失在視野的盡頭,那縈繞在各個單間中的噤聲寂寥,終是被一記深沉的低鳴所打破,啟齒說話的那位男子被困在地牢的最深處,他所「坐鎮」的牢房,恰好象徵了整個地牢的終點。
這第二層的囚房雖是以鐵柱圍成的一個個單間,但整體布局,仍是與第一層的土房無異,均是採取了左右對稱的方式平鋪至遠方。比起上一層的盡頭是樓梯,這第二層的盡頭,卻是間面積極其誇張的囚房。
囚房的地基採用了六邊形的模式,粗大的鏈條與石窟中冬眠的蟒蛇一般相似,裹挾著收而不發的冰冷,安安靜靜地盤踞在角落。鐵鏈不僅僅只是毫無作為地堆疊在囚房角落,自其中延伸出的長鐵更是一路懸沿吊起,最終落在了一位蓬頭散發的頹廢男子身上。
此前那一記不動聲色的歡迎詞,就出自於這位頹廢男子之口。被無數鏈條將身上的關節盡數鎖死的男子多數時候都聳拉著腦袋,用多年未經打理的垂髮遮掩起自己的雙眸;那少之又少的偶然昂首,只要每出現一次,都足以叫他的「獄友」們不約而同地為之悚然一驚。
在這地牢的盡頭,只有他一個人當得起那無數鐵鏈的囚禁;在這河馬嘴的深處,只有他一人算得上是幽深中的地下王者。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但所有人都清楚帝國究竟費了多大的功夫,才將這人成功緝拿。
四千,這是每個落於河馬嘴深處的囚徒都必須記住的數字。或許他們一輩子都與這個數字無關,但是,他們只需要明白,牢籠深處那個為鐵鏈所困鎖的邪龍,在吃了整整四千人的命后,才被抓到了這裡。
河馬嘴深處關押的無一不是窮凶極惡之徒,但這些人,在那足有兩個成年男子手臂寬的鐵鏈面前,卻仍是不敢有一點點脾氣。比殺人?誰能有他殺得多,或間接或直接殺死攏共四千人?比殘忍?又有誰能跟他一樣心狠手辣,不論男女老少,凡不歸心者,皆是一瞥便殺之?
正因以上的種種罪孽實在過於駭人聽聞,以至於那人哪怕是被五花大綁地給鎖起來了,他帶給其他人的震懾,卻仍是無法估量的。有人曾心懷敬畏地猜測過,說南溟帝國之所以不選擇立即處死這麼個混世魔頭,而是將其深鎖於河馬嘴中,到底就是為了威懾及折磨那些被同樣抓到這裡來的惡棍。
畢竟每一個與之曾共處同一屋檐下的傢伙,不論是被拉出去行刑,抑或是在多年關押后終得以外出重見光明,反正只要是走出了河馬嘴,他們就不再會是曾經的自己了。
惡貫滿盈的囚徒會變成百依百順的奴僕,殺人如麻的山賊會變成因細微的風吹草動而瑟縮顫抖的懦夫。這樣的變化幾乎不勝枚舉,而其背後的緣由,卻只關乎於那無孔不入的氣息浸染。
身邊全天候坐著個隨時都有可能爆炸的計時炸彈,且還是一炸就指定會把自己炸個死無全屍的計時炸彈,持續的時間一旦長了,任誰都會發瘋的。
而之所以坊間會有那樣的推論,官方於河馬嘴中的所作所為也是起到了一定的助力作用的。畢竟,那些單間每隔大概兩個月的時間就會進行一次由外向內推的輪換,好讓更多人能夠近距離地去感受那魔頭不怒自威的幽冷氣魄。
這一次次的輪換所能為其他人帶來的恫嚇,是根本不亞於死刑的。
正是因為以上的種種,此時,當那已然垂首有約莫三天多的魔頭令清冷再度響徹地牢,並配合著起揚眼眸中所投射出的駭然神韻一起踏入每個人的心扉之際,所有人都為之倒抽一口涼氣,不謀而合的可憐目光,亦是情不自禁地落向了那個正在床架上咳嗽不止的男孩身上。
「哦,原來是我的同路人啊?」魔頭的雙手被鐵鏈拽向後方,冷若堅冰的枷鎖就定在其手腕的位置,使其雙手正無力地懸垂朝地:「嘖嘖嘖,你這傢伙還真是可憐啊。」
等到男子終是正式仰起頭來,旁人這才發現他的散發早已快要落到同小腿齊平的長度了。興許是因為太久沒有打理的緣故,本該柔順如綢般烏黑髮絲,此時卻跟路邊的二手布料沒什麼差別,顯而易見的粗糙與分叉,還有那僅僅只是稍微搖了搖頭便宛如天女散花般擴散開來的灰燼塵埃,讓他與「狼狽」兩個字徹底融為一體了。
「我能明白你的感受。」儘管壓根就沒有收到哪怕一丁點兒的回應,男子卻仍是選擇自說自話地緩聲道,弄得本就是鴉雀無聲的全場更添一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困惑氛圍:「那種感覺,就好像是煉丹煉到關鍵時候,卻被某個人突然橫插一腳進來,撞翻了一早就備好的藥材,讓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不論是什麼事,只要與前功盡棄拉上了關係,這事也就註定不會讓人舒服的了。」男子呢喃著說道,臉頰上卻是不自覺地滑落兩滴晶瑩淚珠。有眼尖的囚犯剛好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稍縱即逝的一剎,表情更在瞬間為之凝固。
「啊…這種感覺真的不好受啊…」男子原本置后的雙手驟然發力,拉動盤踞在側的鐵鏈,因而迸發出一連串震耳的鏗鏘。
男子毫無徵兆的奮起形如驚濤拍岸,回蕩的巨響更於牢內每個人的心間牽起宛若山崩地裂般的震動。
待鐵鏈完全綳直,男子的雙手也已然從後置給強行扯到身前位置,腕上的枷鎖勒破了皮肉,令艷紅中卻又間有暗黑色澤的鮮血順著肌膚滾淌而下。只是,這些流動的溫熱血液沒能跋涉多遠的距離,就已經飛快地轉換為凝固的結晶形態,從而黏附在男子的皮膚上。
「這種感覺……」男子緩緩低下頭,直至連近距離的獄友都無法再清楚地看見他的容貌后才張開嘴巴,宛若鯨吸般向四周貪婪地汲取著空氣,待其腹部已然脹至極限,下一秒,他便將體內的全部氣力化作那一聲足以媲美地動山搖的哭腔嘶吼:「真是太可憐了啊!!!!!」
豆大的淚珠止不住地從他的眼中奔涌而出,為他清洗著其臉上那堆積了整整數十年的污垢。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世界,偏偏就不願接受執念!?」男子歇斯底里地吼著。在此之前,還沒有人見過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哭泣時的模樣,也就自然沒有人會知道此時的他究竟在為了什麼而咆哮。
此時此刻,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麼,也沒有人有那閑心去聆聽他那對於世界的質問。在場的所有人,都已因那第一聲的怒號而七竅流血,囚徒們已然盡數遊離在昏厥的暗線邊緣。
命都尚且只是懸於一線了,那麼又有哪個人會心大到為了真相去迎難而上呢?
「為什麼!為什麼尋求真相者,就要在暗無天日的囚籠中孤苦一生!?」眾人嗓子里下意識發出的哀嚎正襯托著男子的厲聲詰問:「為什麼!為什麼追溯光明者,就要被世態主流否認價值!?」
隨著語氣愈發變得激昂,那一汪蓄在男子眼角的淚海也已慢慢染上了紅潤的光澤,粘稠漸漸取締了剔透,血色的紋路亦開始在他的臉上蔓延。
然而,當鮮紅在他臉上綻放之時,其面色的悲戚卻是如積雪遇陽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明悟,讓男子乍看下更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一樣:「原來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蠻不講理的啊。」
一如先前的猛然施力般,男子此刻雙臂的無力懸垂,同樣也是來得毫無預兆,堅不可摧的鏈條順勢原封不動地奪回了屬於自己的主導權,將男子的雙手一併扯回了原本的位置。
男子的癲狂如夜月浪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徒留下一眾要麼直接昏死過去且多半三天都不一定醒得過來,要麼就還勉強硬撐著頭疼欲裂,蜷縮在地面上的「無辜」囚徒。
但這些人之中,卻偏偏有一個人的身形顯得那樣與眾不同。在那撲面而來的狂嚎中,姜樂冥卻是趁機藉由胸前驟亮的黑光,將那些氣焰猖獗的浪濤盡數化為己用,並以此擺脫了來時的虛弱不堪。
黑雀雖說是以姜樂冥的身軀作為了自己的棲息地,又與之建立了生死與共的靈魂鏈接,但這些與「人」之間的親密聯繫,卻不代表它就會因此而喪失自己固有的本性。黑雀,始終都還是那隻萬年前曾名動天下的邪獸。
黑雀既是邪獸出身,對於靈氣中那至暗元素的掌控不說出神入化,最起碼也得做到妙到毫顛。如此一來,倘若外物想要以同樣的方式來傷害黑雀本體或是作為其主人的姜樂冥,就無異於痴人說夢了。
班門弄斧的下場大多都不會好到哪裡去,尤其當那些不自量力的傢伙惹上了同黑雀一般擁有著火爆脾氣的「一代宗師」。
穩穩接過男子那幾乎是拱手為自己奉上的磅礴靈氣,加之黑雀主動的牽引,姜樂冥終是得以從此前那直衝腦海的震蕩中艱難抽身,依仗一旁床架的扶手,徐徐坐直了身體。
有至暗鋒芒於姜樂冥的雙眸中飛速閃過。
「啊……」興許是從那初來乍到的傢伙身上察覺到了什麼東西,腕間已有森森白骨隱隱浮現的男子將雙眼微抬,渙散目光終在姜樂冥的側臉上重新聚集。
「道不忘我…道不亡我…呵呵呵…」男子又一次無預警地桀桀笑道:「這可悲的世界…總算是要洗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