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一章 河馬嘴
姜天現在還不知道殿堂壁畫上的白衣是否仍然存在於世,那個彷彿從第一次露面開始就一直維持著不老容顏的女子,在姜天的記憶中,便是自從帶走了六子中珠玉在前的二哥后,就再也不曾出現過。哪怕是父皇,在與姜天的交談過程中,其對於白衣應天者的描述,往往也是淺嘗即止,永遠都會在邊緣處完美地懸崖勒馬,不會深入。
直到現在,姜天仍不清楚那個白衣女子到底姓甚名誰,腦內關於那人的記憶,除開其與二哥的交集之外,其餘一切,都只停留在小時候的一場相擁了。
在那個天真浪漫的時候,姜天還不曾從先皇的手上接過那沉重的擔子;那個時候,他還只是個會蹲在樹墩子旁邊,默默數螞蟻的小孩子,且永遠都不知道「十」之後的數字究竟是什麼樣的,只將一到十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並樂此不疲。
姜天與白衣的第一次交談,也恰好緣起於那纖小的螞蟻。就好似現時的謝弘師不知如何便已神出鬼沒地現身於金色大殿,當是時的白衣,亦是無聲無息地來到了姜天的身邊,女子稍稍捧起纖塵不染的白裙,慢條斯理地蹲到嘟囔著小嘴的姜天身邊,陪著他一起等到最後一隻螞蟻的入巢。
「小朋友,你一共數了有多少只螞蟻呀?」白衣的聲音一如風鈴般清脆悅耳,輕而易舉地撩起了在當時凡事還全憑感覺的姜天的注意。兩腿併攏,將下巴抵於雙膝中線的小孩子學著不倒翁的搖搖晃晃,慢慢悠悠地應聲回首,望向白衣的清澈眼瞳中閃爍著歡欣的色彩。
「一共…一共有…」還是個小孩子的姜天語氣中自然帶有與臉頰上的嬰兒肥相輔相成的稚嫩童音。小孩子一邊掰著手指,一邊撅著嘴巴,如此度過一番苦思冥想后,終是朗聲笑道:「一共有三隻螞蟻!」
「哈?」突然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白衣頓時稍顯不解地歪了歪脖子,光是剛才,她就已經看到了一隊數量不下十來只的螞蟻行軍浩浩蕩蕩地往泥坑沙巢里齊步走去,這小傢伙,究竟是怎麼樣才會數成只有九隻螞蟻的?
「啊,螞蟻又出來了。一,二,三……」不過,沒等白衣開口去詢問,冥冥中的緣分天意就已經開始為她鋪設出解法。注意力被火速吸引走的小傢伙又一次目不轉睛地盯上了那隻隊伍,一本正經地自言自語道:「八,九,十……一,二,三…」
「這次有六隻呢!」姜天揚起燦爛的笑臉,向著正汗顏的白衣女子高聲道:「螞蟻們,一直都很努力呢!」
白衣原本還想著要把關於數數方面的知識教給小傢伙的,可聽到緊隨其後的這麼一句話后,她的瞳孔卻是在瞬間收縮了幾分,把思緒放空片刻之後,女子抬起手,輕輕地揉了揉小傢伙那因為留著才露尖尖角的短髮而顯得有些扎手的腦袋,以柔然的語氣首肯道:「是啊,他們真的都很努力呢。」
「紫宸,怎麼了?」恍然間,有還不見得有半點滄桑的威嚴男音破開靜謐的寂寥,毫無徵兆地划空而至。
「我這兒沒什麼事,姜叔叔。」白衣不緊不慢地從地上站起來,側轉身形,望向那個正負手而立的帝皇,龍袍身側,還立有一位沉默寡言的年輕男子。
「二哥!」姜天爬起身,小跑到那個穿上質樸蓑衣的男子身邊,正想寒暄幾句來著,卻是被正值壯年的姜金明以一記嚴厲的瞪視給嚇住了,瑟縮幾下后便獃獃地佇立在角落,只能眼睜睜地目送著二哥向白衣緩步走去……
尚算清晰的記憶到此終結,緊接著映入眼帘的,就只剩下了朦朧一片的霧氣,那些永無止盡的白霧正侵蝕著姜天關於小時候的記憶,更持續不斷地向前推進著。
謝弘師用單手拄拐,因此空出來的左手如蜻蜓點水般疊在姜天不知不覺間於桌面上緊攥成拳頭的右手上,稍縱即逝的氤氳把這一接觸當作媒介,將那宛若明燈般的光暈送入帝皇的腦海,由此暫時遏制住了那屬於白霧的呼嘯。
「陛下,」等到姜天的雙眸可算是再現生機后,謝弘師這才恢復了一如既往的穩重形象:「最近幾天,您可以先自我放鬆一下了。畢竟再強的弓,也只有當做到了鬆弛有度后,才能夠發揮出其本來的實力啊。」
在說完這一席話之後,謝弘師並沒有刻意等到姜天徹底醒轉之後再做接下來的打算,而是徑直撐起自己的拐杖,步履維艱地往大門口靠攏。
老人的離去乍看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完全如出一轍的推門而出本不應掀起多少波瀾,可怎奈老人那前腳才剛剛跨出門檻,下一秒就整個人連帶氣息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行為實在太過於玄幻了,以至於讓許多潛伏在陰影中的侍從都打心眼裡為之不由得陡然一驚。
「額……」姜天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樣陷入那一層空幻夢境的,事實上,自打其坐上龍椅,並從清算老舊勢力開始,這些來無影去無蹤的幻境,就時常圍繞在他的左右。它們一直都在伺機而動,且總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間點,侵佔姜天的意識。
這些夢境的持續時間有長有短,最短可能只是一個或多個停滯畫面的閃回,但這樣的電光火石甚少出現,對於姜天來說,這些像是記憶,卻又如同幻境的片段,很多時候都會是一場綿長大夢,更有可能讓其在須臾間便陷入幾近於被催眠的忘我境界,直至三兩柱香過後,他才會慢慢蘇醒。
而事實上,正是因為有這麼些來路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幻夢,姜天才會在「面」的問題上下定決心,銳意要將一個與己無異的分身締造出來。畢竟除開那些所謂的家事,還有這整個南溟帝國等著姜天獨力治理。
再怎麼說,在遠征之前,他可是在私下向父皇保證過要將南溟再度領上巔峰的啊。
「又來了。」姜天閉上雙眸,深吸一口氣,將四周圍的清冷悉數納入肺中,以此刺激著還有些暈暈乎乎的意識。「這應該是這三天里的第六次了吧?還真是麻煩啊…」
姜天用兩指揉捏著太陽穴,極力緩解著眉鎖之中的頭暈目眩,待到眼前事物不再處於天旋地轉的混沌之中后,帝皇攙扶著椅背,顯得頗為艱難地站起身,深眸掃過已是人去樓空的議事大廳,面無表情地嘆了一口氣,又從後門離開了這個繞有千鈞一髮的緊張氛圍作為殘存餘韻的金殿,兜過景色宜人的秋庭日景,一刻未停地退入了屬於自己的房間……
由南冥皇宮出去,一路沿著大道往正西方向前行,直至快要走到京師圍牆盡頭后再向右拐,便是一處風格極為詭異的建築。
比起京師中其他那些或盡顯奢華,或莊重得體的樓房而言,這個佇立在西牆角落的建築其一沒有延後塑造立體感的附屬建築,其二又沒有那些像是斗拱那般實在的結構,不論是無意間的回眸輕瞥,抑或是一絲不苟的仔細端詳,它帶給人的感覺都是一樣的搖搖欲墜。
整個建築就像是一塊寬大的牌匾被某個人萬分隨意地插進了土裡,再委託匠人於其正前方鑿開一個宛如河馬般的血盆大口,然後在木板上隨隨便便地加些以鐵器寒光為主調的裝飾,各式雜糅下,終是鑄就了這麼個讓人完全想不到會是出自皇室之手的磕磣建築。
這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塔的建築正是南溟京師的地牢所在,不像皇宮內那些名字可謂五花八門的各式宮殿,地牢一直都沒有屬於它自己獨一無二的官方姓名。
尚且不知搭建時的初衷是不是那樣的,由於其大門前裝飾及入口實在與張開大嘴的河馬過於相似,以至於常住在京師里的居民們都會將地牢稱之為「河馬嘴」。
地牢浮於水面上的裝潢過淺,自然沒可能讓犯人以層層遞進的方式佔滿牌匾的各個位置,所以,那真正別有洞天的地方,其實是在進入「河馬嘴」后的陰暗階梯。
拾級而下,走約莫一百二十階,映入眼帘的就變成了一條初看難見盡頭的走廊。走廊的左右兩邊被分成了好幾十間相互對稱的囚房,每間囚房所關押的人數也不盡相同,或是三人共享一間,或是十來人擠在一起。
如果繼續沿著長廊走下去,便會再一次迎來下行的台階,再走大概三十六級,出現在眼前的,就是一間間完全獨立的牢房了。
這裡的牢房並不像上一層那樣,只單純地掏空四圍土璧,再加一點立柱便立刻成型,相反,這裡的每個囚房,都是由一根根冰冷的鐵柱圍出來的。
至於當中關押的罪人,也不像是上層那樣好幾個人擠在一間牢房裡,這裡的每個犯人,都擁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小空間。
而此時此刻,那些從寒玉閣中全身而退的黑衣侍從們,正如履薄冰般攙扶著那個仍是遊離在昏沉與清醒邊緣的六殿下,進入一個被打掃到足以配得上煥然一新的單間。
侍衛們齊力將六殿下小心翼翼地抬起,盡量輕柔地把他放到臨時搭建而成的架床上,在桌上留下一些乾糧還有清水並胸懷歉意地淺施一禮后,便飛也似地退出了這個幽深的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