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八章 驕傲
杯中茶已染鮮紅,熱氣很是艱難地自中升騰而出,以薄弱的溫煦驅散著因寂寥而縈繞於父子二人間的幽寒。
「咳咳咳…」姜金明再將白帕捂嘴,在一陣已是避無可避的咳血過後,他只能挽起龍袍的長袖,用那鋥亮的金光於姜天的注視下緩緩擦去嘴角殘存的血漬。只有在今夜才顯出同病重老人一般萎靡的神態的男子伸手拉開桌子側面的抽屜,艱難無比地從中取出一小瓶玉雕的容器。
「我來吧。」這些年來,六個兄弟中,卻一直都只有姜天一個人默默無言地看著父親身體的每況愈下。這位本性並非紈絝的皇子此刻正緩步挪至桌前,小心翼翼地幫姜金明托起那易損的玉樽,以右手尾指掐住瓶口的紅絲軟塞,稍一用力便聽一聲清脆響起,緊接著就是撲面而來的濃郁藥箱。
姜天從快要見底的藥瓶中取出碩果僅存的兩枚通體呈現出暗棕色的軟身藥丸,藉由雙手的氣力,將之於掌心中碾成粗細不一的粉狀,一直等到藥粉達到能夠為老爹「一飲而盡」的程度后,這才把它們鄭重其事地蓋在姜金明顫顫巍巍的手掌上。
接過已成齏粉的丹藥,姜金明便立刻把它們全都吃進肚子里,暗棕悉數入腹,便在不久後於這位九五至尊的背部燃起隱隱約約的光焰,當中那些被強行逼出的湛藍色氤氳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天兒,你知道嗎?爹這輩子幹了很多事情,但其中最讓爹感到驕傲的,還是能擁有像你們這樣的孩子。」等到情況穩定,如白雪般的面色也漸漸為一如既往的紅暈所取締后,姜金明深呼一口氣,語重心長地感慨道。
「別動不動就說這輩子這輩子的,不吉利。」姜天的右手掌心無聲無息地渲染出淺淡的光澤,於冥冥中牽引著那些湛藍色的極致寒氣。
「呵呵,我其實也想壽比南山啊,但偏偏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盡如人意。」姜金明一邊搖頭,一邊慨嘆道:「有些事情,等到了時間,我就一定要去做了。」
「您真的打算與他們合作?」等到氤氳盡數消散,姜天重新坐回屬於自己的板凳,雙手十指相扣,半身傾前,一本正經地問道:「要是您真的選擇走上那條路,就註定沒得回頭了啊。」
「其實早在那個早上,我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了。」姜金明的眉宇間飄出幽然的哀傷。「就算是沒有那個人的橫空出世,我也一定會找個借口往行天大陸走上那麼一遭。」
「你們是我的驕傲。」帝皇鬢角的霜雪在墨染的擴散下漸漸消失無蹤,無神的雙瞳亦在其單手搭上姜天肩膀時閃出明亮的光暈:「每一個都是。所以,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們走上兄弟鬩牆,甚至於骨肉相殘的那一條路的。全部的過錯,全部的罪責,只需要交給爹一個人來扛就行了。」
「您這又是何苦呢?」姜天垂下腦袋,柔聲的抱怨在姜金明那堅定無比的語氣映襯下,顯得蒼白而又無力。「明明還能有更好的方法的……您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呢?」
姜金明沒有回答姜天那聲線幾近於喃喃自語的問題,只是返身從另外一邊的抽屜中取出一張燦金色的捲軸,將其如視珍寶般捧於雙手之間,而後輕聲喚道:「天兒,以後,這兒就拜託你了。」
聞聲仰首,姜天看見的,是南溟帝國中最為至高無上的傳承捲軸。南溟帝國的太子隨時都可以變更,可如果想要坐上那萬人之上的龍椅,接受天下百萬眾的頂禮膜拜,那麼這代代相傳的傳承捲軸,便是絕對必不可少的存在。
只有當一個人親手握住了這卷金紙,親眼目睹了紙中游龍走風的威武形象,那個人,才能夠成為真真正正的「天選之子」。
「爹。」姜天的輕聲呼喚浮出顯而易見的顫抖,卻偏偏沒有半點源自於肺腑間的激動,面對著那張無上尊貴的金紙捲軸,姜天甚至沒有半點伸手去接的意思。
「如果有一天,你的六弟回來了。」姜金明端捧著傳承的捲軸,意味深長地囑咐道:「你沒必要像我一樣,把一切都扛在自己的身上。」
「千萬,別死了。」
……
憶寒的鋒芒當頭劈下,其迅猛之勢,縱觀全場卻沒能尋出一人與之匹敵,幾乎就要當眾貫穿帝皇前額的奪命匕首在姜樂冥不計可能會動搖本源的代價的操縱下,甚至還在空中屢次加速,只為求得那一擊斃命的酣暢淋漓。
千鈞一髮的危急時刻,站定不退的姜天只能默默眨眼,原先不過淡然的神韻,在此刻卻瞬閃至冷的凌烈,恰如從極北之地的裂縫中吹拂而起的霜雪寒風,僅一息便將帝王之威昭示於天下。
猛然陷入狂暴的旋風拔地而起,宛若一記橫空掠現的重拳,不偏不倚地轟在姜樂冥的胸膛,炸出血霧彌天的同時,又見一道裹挾銀光的身影從中倒飛而出,化作一顆落塵的纖小彗星,徑直撞入那空置了整整十一年的寒玉閣,於震耳欲聾的嗡鳴中砸出塵煙四起。
僅憑一人之力便在生死攸關時扭轉乾坤的姜天閉目后又深吸一口氣,極力壓制住心神俱為之共鳴的寒刃鋒芒,待到眉宇間的厲色霜雪消彌大半后,他這才重新啟眸,遠望向那個已成斷瓦殘垣的宮殿廢墟,在冷哼一聲后,旋即命令道:「把六殿下抓入地牢,聽候發落。「
「臣遵命!「四周圍的黑衣侍從齊聲回稟道,而後便化作無數道黑光掠影,摁著腰間佩刀就馬不停蹄地趕往那個在整整十一年間都為公認禁地的殿堂。黑衣以六人為一組,他們抽出泛光的刀劍,小心翼翼地撥開塵煙,一步一個腳印地深入樓閣房間。
他們很快就在一片殘磚斷瓦中尋見了那個掙扎著想要起身的倔強身影,此前甚至都威脅到帝皇生命的匕首也已經脫了手,飛到了不遠處的蒲團上。
四肢勁力全無的姜樂冥在幾次嘗試無果后,也就只能半認命地癱在廢墟上,嘴角溢出溫熱的鮮血,雙眸更是在一瞬蓄滿不甘的淚花。
他在朦朧中仰望著以棕木為主調的天花板,四圍遊走的眼神原本還顯得有些渙散,卻在掃見那個寫在牆角雕花掛飾邊的「永「字后又立刻聚集於一處,這一回,淚光不再呈以迷霧之狀,而是宛如決堤的河流,沿著側臉奔涌而下。
「媽……「
那一刻,浮現在姜樂冥腦海中的,是一個拿著毛筆的小孩子,筆毫蘸滿墨水。小孩子一邊嬉笑,一邊圍著圓柱轉圈圈,靈巧的小手執筆不斷在柱上畫出一個又一個歪歪扭扭的圖案。
不一會兒,一位相貌非常年輕的女子緩步進入了閣樓,興許是心有靈犀的緣故,她非常輕鬆地在圓柱后找到了那個聞聲躲起來的小孩子,俯視著那個為了藏掖毛筆而手忙腳亂的小小人兒,又瞥了幾眼那快要塗滿整根木柱卻仍不見有半點輪廓與規格的「隨心創作「,女子稍稍撅起了自己的粉唇。
以為自己就要挨罵的小孩子縮著脖子,小眼睛只敢在框內隱隱上瞄,鼓囊的小嘴微微顫抖,將楚楚可憐演繹得淋漓盡致。
怎料女子卻並沒有罵他,而是無比溫柔地揉了揉小孩子的腦袋,牽起小孩子的手,他們一起來到了圓柱尚未被玷污的另外一面。
在這裡,半蹲下來的女子裹住了小孩子的手,兩隻疊在一起的手掌一起執起浸滿濃墨重彩的毛筆,一起在木上寫出唯美的橫豎撇捺點鉤提折。
「永「是姜樂冥這一生人里最先學會的字,而這八法,也恰好是他在未來能夠寫得一手好字的穩固基礎。
「六殿下,得罪了。「於回憶中姍姍來遲的黑衣們兵分兩路,先是三人收刀入鞘,改以短刃架在已是毫無還手之力的姜樂冥的脖頸前,又一邊取下其腰間懸挂的在鞘長刀,繼而由另外三人齊力扶起殿下那幾近於虛脫的身體,順著皇命一路向外徐步走去。
姜天已經恢復往常時那負手而立的淡然,雙手一前一後,使粗袖同衣擺一起隨風飄動。
渾身脫力的姜樂冥是被人拖著走出廢墟的,他的雙腿就像是柔軟的柳枝般聳拉在身後,於草坪上拉出兩條歪七扭八的灰色長線。
還從未在人前展露個人實力的姜天,此次出手卻將力度把握得恰到好處,既是一瞬費盡姜樂冥的全部氣力,又讓他得以留下清晰的意識,也正因如此,當兄弟二人擦身而過時,垂首下望的姜天才得以親耳聽見那一聲堅定不移的低吟。
普天下只有姜天一人聽見姜樂冥的決心,為此,他只是敷衍地勾了勾嘴角,而後又不慌不忙地揚起單臂,以此示意領命的黑衣盡數退下。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黑色浪潮很快便將寂寥還給了整整十一年都冷冷清清的寒玉閣,徒留下帝皇一人凝望那塊假山大石,墨色瞳孔順著輕嘆而些微收縮。
不一會兒,此前被一擊打出數米遠的唐念,也已拖著傷痕纍纍的身軀回到了已是塵埃落定的庭院中央,籠罩全身的黑袍雖然依舊,但當中卻是多了幾抹正流淌的暗紅幽深。
「陛下…」唐念默默無言地回到了鍘刀矗立的位置,正要雙膝跪地時,卻忽感一陣和風掠過,剛好托住了他那本就纖瘦的身子。
「朕沒事。」姜天很是平靜地說道:「倒是唐叔您怎麼樣?沒受多大傷吧?」
「承蒙陛下關心,屬下並無大礙。」唐念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就好,看來六弟他還是知道分寸的。」直至此時,姜天的臉上才在事後諸葛亮的回味中浮現出一抹苦澀。
「陛下,您真的不打算將那件事告訴六殿下么?屬下認為,他作為當年的受害者,應該是有權利知道真相的才對。」
「你可以有你的看法,朕也自然有朕的打算。」姜天側過臉,只不過是用單眸瞥了眼風塵僕僕的唐念,卻使得後者肩上的壓力驟增,冷汗更是在瞬間就已遍布其額間。
「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