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七章 難為人言
轉瞬的電光於多年經人悉心打理而顯得無比平整的草地上劃出一道寸深的溝壑,自中迴旋的白縷煙絲裹挾著深入骨髓的幽冷,凌烈鋒芒掠過須臾的時光,朝著那手無寸鐵的帝皇欺身而近;又有紅暈間隔著白浪的憶寒刀身,於此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封向姜天脆弱至極的脖頸。
來自於姜樂冥的疾風驟雨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姜天既然敢於獨身帶著姜樂冥來到寒玉閣,來到這個不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六弟都意義非凡的空蕩宮殿,那麼對於接下來或會發生的一切,且不敢保證是能夠做到完全的未卜先知,但最起碼也會一定量的心理準備。
眼見刀鋒即將划空而至,佇立原地的姜天卻仍是不見有任何動彈,那清澈的雙眸讓他看上去並不像是因為這陡然的暴起攻勢而被嚇成現如今渾身獃滯的模樣,相反,他的淡然矗立,以及負手的輕垂,都彷彿在以柔然輕輕訴說著自己在面對死局時,心甘情願的束手待斃。
「陛下!」就在傳承了整整十一年怨恨的憶寒即將在故地劃破長空,以鮮血洗盡兄弟二人間的仇恨時,一聲焦急的呼叫猝然響起,緊接著,姜樂冥就憑藉眼角的餘光,望見了那個自門后高牆飛身而來的颯爽身影。
飛旋而來的黑袍身影手握長刀,恰似一朵完好無損的斜墜落花,於澄清的半空中悅起急速的舞步,掠芒自下往上,越牆后旋即扯劃出極致的半彎月牙,純以一力降十惠的勁力,猛然砸向姜樂冥同樣在空中綳得筆直的身影。
落刃根本不懼會傷到尊貴陛下的可能,更是直接划虹於姜天的眼前。由此一來,寒刃雖是后發,但在那黑衣侍從對於落點的一番精打細算后,卻仍能起到「制人」的可觀作用。
一寸短一寸險,憶寒的鋒不可當若是真的落實,確實能夠一瞬終結那該死之人的性命,且換作以前,姜樂冥必然會拼著萬劫不復的風險,也要強行將那夾雜著無數怒火的鋒刃只為姜天一人全數遞上。但現在,已是扛在肩上的責任卻不允許他這麼做。
或許這將是姜樂冥一生人中最為千載難逢的機會去殺死姜天,但他還是選擇了不甘的放棄,由單手直刺變化為雙手抓握的憶寒直面起長空上墜下的威脅,原是一前一後的雙腿更是霎時轉換為並立又沉穩的馬步,專程為那橫空出世的寒刃嚴陣以待。
也就在姜樂冥頃之擺出架勢的同時,已是來不及做任何應變的黑袍落刃如期而至,將原本那一擊致命的決心悉數轟在了為雙手高高舉起的憶寒匕首上。轟然的爆鳴剎那連同大地的龜裂一起,席捲這十一年間都處在萬籟俱寂中的寒玉閣,將冷冷清清的寂寥以雷鼓盡數粉碎。
仰仗著震天一擊而身形落定的男子留有垂絲短髮,消瘦的臉龐映襯出其狹長雙眸中那獨有的滲人寒光,全數包裹在黑衣中的身體只露出含腕間在內的一小部分,卻已經足夠窺見他那僅僅只是皮包骨的瘦弱身軀。
來者憑著那連姜樂冥也比不上的形銷骨立,卻偏偏驅使著一柄沉重的鍘刀。
就在大小規模俱有天壤之別的雙芒短兵相接時,黑袍頓時並施之以巧,明明是不見沉重的身軀,卻愣是配合著掌間延燒起的炫光一起向同樣是孑然一身的姜樂冥施壓,霎時如同血蛇般攀援而出的紅紋更在刀身上一邊翻騰,一邊馬不停蹄地奔向才剛剛大病初癒的「無恥之徒」。
雖是在眨眼間便從絕對的優勢墜入谷底,但姜樂冥畢竟是劍聖的徒弟,一路上的大風大浪也不曾少見,某些迎敵時的手段更是在長年累月的積累中緩緩過渡為無需仰仗神識便可做到的下意識動作。
假借風勢與長袍才將身形鼓動出偉岸之姿的來使固然來勢洶洶,但卻沒能趁著由后發制人所創造的絕佳機會進而一舉擊殺姜樂冥,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更別說是活著的了。
雙刃的對撞持續時間並不長久,當黑袍恍然發覺身後竟有冷冽暗箭強襲而至,便立馬不假思索地刀柄下壓,旨在後撤的同時又順勢向姜樂冥的額間帶去一次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揮打。
純粹只是順勢的進攻被姜樂冥以簡單的歪脖輕鬆躲去,當身前不再有黑衣遮天蔽日,一柄封入皮鞘的直刀剛好以落葉飄浮的方式接踵而至,不偏不倚地拂向六殿下的腰間。
翻轉正反握的憶寒匕首,姜樂冥將屈於地陷中的雙膝綳直成筆挺一線,仗武之手向右震出悍然,血紅雙眸更在同一時間眯起恰如劍鋒般的凶煞逼人弧度。
綠茵草坪的龜裂不論如何蔓延,在寒玉閣的庭院中,卻有兩處是它們永遠無法企及的。第一處,是那綻有泛黃花瓣的枇杷樹;第二處,則是始終伴在姜樂冥左右的假山巨石。
「六殿下,您為什麼要這麼做?陛下可是您的哥哥啊!」骨瘦如柴的黑衣將鍘刀雷打不動地拄在右手邊,同時振臂揮開寬大衣擺,一邊單手握住腰帶上斜挎的長劍劍柄,一邊神情與語氣同屬淡漠地緩聲質問道。
姜樂冥沒有為此做出任何應答,只是緩緩放鬆了緊握住憶寒的五指,匕首失了依仗,卻並沒有像那把寬刃鍘刀一般獃滯地立於原地,反而是御氣起揚,直至來到在姜樂冥的肩側,才暫時告絕了無風自動,如其主人般無言懸垂。
姜樂冥將右腳向前跨出堅定不移的第一步,背脊微躬,俯身的同時,左右手偕同交錯於那柄承自李丹青之手的蒲意,左手稍托沿格刀鞘而右手攥握筆挺刀柄,沒有任何說辭,沒有任何道理,只是儼然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六殿下,還請不要再執迷不悟了。」黑衣男子順風斜過身體,藉助長袍的飄然,一邊當仁不讓地將地位無上尊貴的南溟皇帝護在身後,一邊又向姜樂冥展露出自己那已是半出鞘的銀白劍身。「不然,就連我也無法護您周全。」
「呵呵…」姜樂冥自咬緊的牙關中擠出頗為不屑的桀桀冷笑。「唐叔,十一年前,你就已經食言過一次了。難不成你還以為在十一年後的今天,我還會相信你說的話么?」
「六殿下……」黑衣心中塵封的記憶被這句冷冽敲碎了偽裝,掩在眸前的垂絲旋即隨風盪起,不復狹長的雙眸有水光自瞳前化圓流轉,從中淌出點滴愧疚,儘管稍縱即逝。
此刻,已有許許多多聞聲而來的黑衣越過高牆,全副武裝的他們不消一息便已包圍了姜樂冥,但礙於其身份,在沒有帝皇口諭的情況下,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那一天,就是你現在護在身後的那個人放的火。」縱使獨一身面向千軍萬馬,姜樂冥卻仍是無所退讓地再度向前跨出一步,在鞘蒲意亦是當即為此對外掀出狂風大作。「唐念,如果你還有羞恥心的話,就給我滾開!」
「六殿下!」被直呼名諱的黑衣在第一時間便以厲聲做出回應:「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那件事,先皇也已經…」
「放屁!」沒有任何預兆的玄刀出鞘攜以巨響嗡鳴,為這瞬息萬變的戰場賜下一道氣勢洶洶的晴天霹靂,隨之四散而飛的白瓣更在同時盡顯猖狂,一直以來都顯得毫不起眼的蒲公英,卻以此刻的白羽刮掠,打了那眾黑衣一陣猝不及防。
衛兵們在頃刻間的東倒西歪恰好又為姜樂冥讓出了又一命中難逢的破綻,這一次,他必然要牢牢掌握。
踏著電光火石,姜樂冥身如游龍。此時,其勢之迅猛,就連在武道浸淫數十載的唐念,也只能夠在目不暇接中喟嘆何為自愧不如。
而當他才剛打算將一切交由本能時,腰間的長劍就已奏出了破碎的哀鳴聲,又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姜樂冥消失於冥冥中的身影再度形顯人間,抵著空階而掃出的右腿精準無誤地砸在唐念的右臉上,一腳將其踢成人肉炮彈,徑直飛向右方,且勢不可擋。
一套行雲流水過後,姜樂冥正好藉此於半空中調轉身形,半出的蒲意趁機歸回鞘套,懸停空際的憶寒又順勢取而代之,反握的墜鋒朝下,直指哪怕大難臨頭,卻依舊不為所動的姜天。
仰望著那不知是因為反射太陽,還是仰仗怒火而泛起奪目星光的利刃,姜天的心境卻是藉此機會迎來了他這三十多年的生命里,最為平靜的時刻。
在那個不起波瀾,又不見漣漪的心田世界中,只有一棟在濃霧中散發著淺淡光暈的閣樓。
「咳咳…」閣樓里,坐著一位從來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從未在人前表露出自己老態龍鍾那一面的他,這一刻,卻在桌后咳嗽不止,素來烏黑的兩鬢,更在此刻布滿了白髮。
「爹,您沒事吧。」有人聞聲而來。
「啊,天兒。」已成故人的姜金明用白帕捂嘴,拿下時卻已染滿血暈,這一幕,他特意沒有讓姜天看到。「放心吧,爹沒啥事。」
「您是不是又在為六弟的事情擔心啊?」那時還未成南溟帝皇的姜天抽來一張板凳,神情略顯惆悵地慢慢坐下。「放心吧,您讓我做的事情,我全都已經完成了。」
「啊,最近真是辛苦你了,天兒。」低聲呢喃過後,姜金明端起一旁的茶杯,在輕輕地抿了幾口后,這才緩緩說道:「天兒,以後你肩上的擔子還會越來越重……天兒,你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就記恨爹啊?」
「您瞧您這是說的什麼話。」姜天微笑著搖頭:「子女為父母分憂,本就是分內的事,哪有什麼記恨不記恨的,我又不是那個白眼狼。」
「呵呵。」姜金明自然明白姜天說的是誰,但對此,他卻只能做無能為力的苦笑。
父子之間迎來新一輪的寂然,但很快,姜金明就以語重心長打碎了那塊將要成型的寒冰。「如果有一天,你的六弟學成歸來了…」
「那我就只能隨機應變了。」姜天驀然揚聲搶答道:「畢竟那件事情,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