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六章 寒玉閣
不知道怎麼就從繁瑣的政務中全身而退的姜天此刻除開戴上了那副由御用工匠所制,且足以配得上是巧奪天工的精緻麵皮之外,還特地披了件極其普通的灰衣長袍,渾身上下的著裝,與前些日子親身遠赴國內各個州郡時所穿幾乎一模一樣。而至於跟在他身後,自打入城后便從未說過一句話的姜樂冥,此刻的服飾亦同樣復刻著與其兄長如出一轍的質樸格調。
「這兒的外在其實一直都沒怎麼變過,一切都還跟父皇在的時候一個樣。」姜天揚起單臂,掛在腕間的粗大袖口旋即垂入半空,開始隨風在人聲鼎沸的鬧市中徐徐飄搖。「只不過,家國的內里卻是早就經換了很多批人了。很多老人走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很多新人來了,然後就在這兒落地生根,開始發光發熱。」
「六弟,你覺得你會是哪一類人呢?是前者,還是後者?」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著,姜天一邊漸握五指,他就好似早就有所預估,當手指即將全數貼合之際,一片形似飛葉的黃紙陡然於半途「殺」出,剛好順著指縫掠入他的掌心。
「我們要去哪?」儘管是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案,但這畢竟是姜樂冥自「衣錦還鄉」后所說的第一句話。
「你終於肯理我了啊。」一直都在前面為之開路的姜天聞聲回頭,側過的面龐稜角分明,尤其是那雙自從登基之後便愈發透亮明晰的眼眸,當中的神光熠熠幾乎綴滿了一代明君所應該有的氣魄。
姜天墜回大腿邊上的右手稍一用力,便是悄無聲息地將由某位隱士憑藉飛葉絕學送來的密函以存在堪比曇花的烈焰給焚成虛無,待到五指重新啟張,姜天掌心呈現在外的,便是有目共睹的一乾二淨。
「我們這會兒要去妙春庭。」姜天拍了拍手,將其中無形殘渣撣落一地的同時,又以泰然自若的語氣回復道。
聽到妙春庭的名字,姜樂冥那一直顯得尤為暗淡的眼眸卻是在猛然間的圓睜中閃現凌烈的光暈,幾乎是下意識的瞪視僅在一瞬便已追向那個早就有所提防地回過身去的皇帝陛下。
縱使已是提前背對那彷彿要擇人而噬的凶煞眸光了,可姜天的心裡卻仍是沒由來地傳起一聲震耳的咯噔,隨之一併出現的,還有他那應順唾沫的吞咽而上下遊動的喉結。
不知是偶然還是他人刻意,一股滲著秋瑟寒意的冷風迎面撞向姜天的臉龐。在那個瞬間,已是萬人共仰之的九五至尊,卻依舊覺得自己的喉前彷彿被架上了一把形繪虛無的匕刃,狹長刀鋒緊貼右脖動脈,彷彿只要其稍一用力,必使自己當場血濺三尺。
然而,這抹深入骨髓的后怕,到最後卻是成為了姜天一人的獨享。至於那些完美隱匿在人山人海中的隱士扈從們,到頭來,竟沒有一個在這千鈞一髮的危難時刻出手相助。
不是不能,而是他們完全沒有在四周圍感受到任何具有致命性質的實質壓迫。
索性那柄在世彷彿只有姜天一人能夠察覺其存在的寒刃並沒有對這位帝皇下手,而是在短時間內匆匆消失不見,這來去皆如鬼魅的飛刃,目標從頭到尾,似乎就只是為了給帝皇留下這麼一個心有餘悸的恫嚇而已。
又或者,那記寒刃,其本身乃是此時正手握胸口,面露凝重的姜天內心中素來就固有的一些難言之隱在具象化后所匯成的實體?
「不是要去妙春庭么?走啊。」不知何時已沿正途取締了姜天領先位置的姜樂冥於縱橫的人海中驀然回首,淡漠又孤傲的眼神一如他那張冷若寒霜的臉孔,不見有多少細緻的情感波動。
戴著面具的姜天將視線自地面昂起,看向不遠處明明身高跟自己差不多一樣,在此時卻不為何需要仰望的身影,雙唇十分隱晦地動了幾下。那樣子,像是在囁嚅著什麼東西。
「你怕了?就連氣息也泛著同樣的漠然的姜樂冥將籠於粗袖中的雙手手掌向天,而後便從大腿外側輕輕抬至腰間,將空無一物的兩手盡數展現於姜天的眼前。
「嗤呵呵。」可算是緩了一口氣的姜天看向那竟會主動向自己釋出善意的姜樂冥,輕闔雙眸,像是無可奈何,卻又有些傾向於認栽般擺了擺頭,箭步向前,很快便再度與自己的六弟並肩而立。「不否認,我的確很怕。」
「誰不是呢?」姜樂冥沒有刻意去理會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只是斜眸遠瞻,凝望那座不論何時何地,但凡只要看向京師中央,便必然見其巍峨聳立的輝煌宮殿,拖著沙啞的嗓音沉聲道。
「很多事情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說明白的。」姜天輕吟著沉重,可姜樂冥卻不願去聽。見一切又再一次回到了那熱臉貼臉屁股的寂然寒霜中,在久別重逢的兄弟面前早已連續失了好幾次帝王顏面的姜天用右手鎖住左腕,使後者沿著順時針轉起細微的弧度,一番短暫的調整過後,姜天旋即邁出大步流星。「我們走吧。」
妙春庭簡單來說,便是南冥皇宮內的後宮,比起殿外那些風格迥異的建築,妙春庭這邊的格調則要顯得單一許多,建築物除開佔地面積稍有不同之外,彼此間最大的分別就只剩下了裝潢的精細程度,並不會像那些燈紅酒綠的青樓茶館般,以極其艷麗,或別具一格的裝飾,引來遊人們好奇而又驚讚的注意。
妙春庭里的建築許多都跟皇宮主體一樣上了年紀,儘管年年都有工匠拖著一大摞一大摞的工具往殿里趕,但人為的修繕始終還是不能完全抹去歲月的痕迹,就算是艷紅的染料,塗得多了,也必然會出現坑坑窪窪的起伏。
滄桑是來自於世界無私的饋贈,不論世間萬物接受與否,等到了時間,她都會如期而至。
只不過,在那些古舊林立的建築東面,卻有一棟相對而言顯得嶄新無比的宮殿無言樹立。其地理位置就坐落在皇室正殿的不遠處,一般而言,能夠住在這裡的,要麼就是名副其實的皇后,要麼就是最受皇上寵愛的妃子,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不外乎此。
然而,這座宮殿自先皇時期重修過後,就一直空置,哪怕是到了新王踐阼稱帝,這裡也沒能盼來它命中注定的主人。
推開一塵不染的大門,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縱使已經入秋,卻仍然給人一種彷彿置身於暖春般的感覺的綠意盎然。
正於和風中沙沙作響的枇杷樹對外散發著幽然的清香,稍稍泛黃的花瓣偶見飄零,先是輕柔地擦過地面的芳草,而後又在微風中飛升,翻旋著貼過一旁平靜的池塘水面,引來一些鮮紅錦鯉的好奇騰躍。
閣中花園不算特別大,其中能夠惹來他人眼目的景觀自然不會很多。除卻彼此於相輔相成間共建和諧的枇杷樹及流水潺潺的錦鯉池塘外,也就只剩下了那塊立在園內左手邊,以紅染為墨,遒勁筆力為基,雕出「寒玉閣」三個大字的巨石了。
「我們到了。」從推開嘎吱作響的大門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用身體攔住六弟視野的姜天終是長舒一口氣,而後昂首先行,入園后再向右踱步,令那塊洗盡焦黑鉛華的巨石得以在姜樂冥的眼前展露無遺。
入殿後,姜樂冥的身體就一直在不住地顫抖,那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本能反應是他就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徹底祛除的動作,拜此所賜,他走的每一步,都顯得艱難無比,就像是棋盤上那扛起了翻盤重任的關鍵棋子,每一步的躍進,都需仔細斟酌。
從正門當這裡,不過才幾百米的路程,卻比入殿前花了近乎倍加的時間。儘管姜樂冥自認入城前就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也早就猜到了自己有朝一日終會回到這裡,可等到那一切真的在姜天的帶領下塵埃落定,等到那塊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幻夢中的雕紅巨石真真切切地出現在自己跟前,姜樂冥遞出去的左手,包括五指關節在內,仍是顯得那樣僵硬。
皮肉下的骨骼在他的掌中隆起清晰的紋路,竭力伸前的指尖更不止一次在即將與冰冷觸碰的瞬間打退堂鼓。
伸手,縮手,欲放手,卻又不甘。
周而復始的循環讓姜樂冥於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溫熱淌於臉頰,卻是藉此在他的心間燒燃出形如烈火焚身般的痛苦,四周的寂然更是驟然降下如晴天霹靂般的轟鳴巨響,當中還夾雜著某人歇斯底里的哭喊與哀嚎。
「媽…..」秋風本該帶走巨石的溫度,為之披上清涼的衣裳,然而,對於藉助著極力的咬唇,感受著咸腥血淚共繞於舌尖,這才敢於下定決心,遞手撫摸粗糙的姜樂冥來說,那個寫以鮮紅的「寒」字,卻是為之呈上了足以燎原的熱浪。
「媽……」毫無徵兆的撲通聲,換來了姜樂冥的雙膝跪地。他跪在地上,雙手抱頭,竭盡所能地將自己蜷縮在一起,背部的脊椎甚至都已經彎出了清晰而又駭人的弧度。
止不住落地的透明淚珠串聯起草尖露水,形成一條條就泛濫在姜樂冥眼角周圍的小溪。
彩鳳繞樑時,他在這裡;天真爛漫時,他在這裡;歡天喜地時,他在這裡;唯獨當橘紅色的大火直衝雲宵時,他不在這裡。
直到現在,那一幕仍是他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那個人仍是他視作為必要千刀萬剮的仇敵。而現在,他就在那裡。
「媽…我馬上就給你報仇…」呢喃中,剔透的炫光自姜樂冥的袖間一閃而逝。
不再純粹的白色刀芒裹上了鮮紅的偽裝,一如敦煌當年單槍匹馬就殺上夜閣時的手中劍。
「帝事,九死一生。」聆天閣中,白衣的老人負手而立,描繪著天際湛藍的眼眸緊閉。
「無所憑仗,無所依歸,悉靠個人,成則千古,敗則休矣。」
「既然這是陛下您自己開啟的故事,那麼筆者,也應當由您全權來當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