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二章 寒棧
南溟的帝皇當真是一言九鼎,不光是以身體力行的方式完美詮釋了何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反倒還向那些本該在城門前就與自己分道揚鑣的傢伙謹以雙手奉上了彌足尊貴的地主之誼,在姜樂冥一行人之前將己身身段放得極低,就好像從來都沒擁有過帝王的頭銜一般。堂堂一介南溟君王,卻在名不見經傳的外人前擺出極盡謙卑的態度,當是時,哪怕是其身旁的親衛,也難免有些看不過眼。
尚未被人認出來其六殿下身份的姜樂冥本來是想讓江鳴羽帶著雪兒先離開這個表面平靜,卻誰也無法擔保得了其下不是暗流涌動的是非之地,江鳴羽最起初的想法與之不謀而合,奈何這個於無言中達成的共識,到頭來,居然是被銀髮給親手破開了。
然後,他們就一起進了南溟京師,這座雪兒曾幾何時,只在茫茫人海中匆匆望上了一眼,便再也沒有來過的偌大城池。
曾踏足的碼頭仍是一副熱鬧非凡的景象,往返世界各地的船隻照樣絡繹不絕,像是完全沒有受到那場「秘密之戰」的影響;大街小巷中,錦服華裳的照舊鐘鳴鼎食,帶著一票子小弟於雲雨之鄉自由穿梭;棉衣素袍的如常鋪開自家的店鋪,或賣力吆喝,極力推銷著自家的產品;或沉默不言,希冀著哪天能夠出現一位有緣人,能夠在這茫茫塵世間慧眼識珠。
除了只是單純而無力地換了另外一批人外,這裡的一切幾乎都與雪兒腦海中的朦朧印象一模一樣,乍看下,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任何進步。新王登基,對於這個早將奢靡與懸殊刻入骨髓的京師,似乎沒能起到任何作用。
不過,人逢在世,總有幾次會草率地戴上那副先入為主的眼鏡,或有心或無意地抹去某些切實發生過的細微變化,再讓內心中固有的偏見拔得頭籌,將「那個曾經」再一次勾勒出栩栩如生的景象。
是的,南溟京師內的貴族仍舊張揚跋扈;是的,南溟京師內的窮人仍舊有苦不敢言。但是,近些日子以來,已是多年勢成水火的兩者間,確確實實是多出了很多調和的可能,令那原本可謂是深不見底的溝壑,逐漸出現了縫合的痕迹。
曾經那些只會對貴族點頭哈腰,對平民不屑一顧的官兵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鐵面無私的明吏於大街上仗劍而行;那些曾經為上層所壟斷的生意,近日已是逐漸多出了質樸的面孔。
對於窮人們來說,曾經那些隨時都有可能纏繞到自己身上的陰霾,終致萬劫不復,現如今已被破曉曙光緩緩驅散;對於富人們來說,曾經那些借著天高皇帝遠就能胡作非為的桀驁不馴,已被凌烈的寒風從骨上剔了下來。
只不過這些潮流尚未將整座京畿盡數席捲,更何況,但凡是有光明生長之所,則必有黑暗的滋生,而再一次登臨京師的雪兒又剛好撞見了基本與當時如出一轍的一幕,如此一來,南溟的觀感會每況愈下,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但就算是這樣,雪兒也不願意聽從江鳴羽的苦口婆心,選擇先出京畿,等時機成熟后再把姜樂冥救出來;畢竟等待已經讓她失去了很多東西了,在她的生命里,許多人的不告而別,基本都是以好言相勸的「等待」作為起點的。
險些因好言相勸而把嗓子說到冒煙的江鳴羽滿眼無奈地看著那個表面上正靜心享受著美食的雪兒,感受著她那早就已經把自己徹底出賣的氣息波動,單手輕捧唇瓣,掩住了自身柔然的嘆息。
「哼。」當江鳴羽的注意自沉思中猛然回神時,傳入其耳畔的,是一陣夾雜著悶哼的來勢洶洶的腳步聲。
也不用江鳴羽主動起身迎接,兩位徑直走向自己的老人就已經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其身側早已備好的空位上,尚且還能維持平和心態的光頭老人坐在長眉與紫衣中間,以左右逢源的泰然氣色,默默調節著后兩者間那幾近於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
「兩位前輩。」江鳴羽側過臉,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鄧夙啟那張仍能保持慈祥面色的滄桑臉龐。
至於憤懣兩字都已是刻在臉上的孫鷹譎,則是大袖一揮,一把便從路過的店小二手中搶來一盤完整的茶具,自顧自地倒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舉之一飲而盡。
「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的店小二正準備要貫徹何為初生牛犢不怕虎,去向那長眉老人討個說法來著,卻見三兩塊拖著彗尾的碎銀紛然而至,穩穩地落到他的手中。
「抱歉吶,我家長輩脾氣不太好,還請見諒。」刻意將身體壓前的江鳴羽向那店小二投以歉意的微笑。「那些錢就當我們買了這壺茶吧。」
店小二先是看了看手裡那貨真價實的銀子,眸中星光一閃后,又瞪了那個完全是目中無人的長眉老人一眼,這才在臉上掛起心滿意足的笑容,若無其事般哼起小曲,慢慢悠悠地轉身離去。
「江小弟破費了啊。」正唱紅臉的鄧夙啟聳了聳肩膀,苦笑道。
「沒有的事。」江鳴羽邊緩緩搖頭,邊拾起向來都被冷落在一旁的木筷,將其於桌上一個疊一個地擺出穩穩噹噹的十字。「對了,兩位前輩這次可有收穫?」
「有個屁的收穫。」孫鷹譎將茶杯狠狠地拍在桌子上,這一聲雷鳴巨響僅在瞬間便迎來全場矚目。
「哎呀呀,你看看你,有老年痴獃了吧,快放下快放下。」鄧夙啟連忙站起身來,佯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一邊摁住孫鷹譎的右手,一邊轉向普羅大眾揚聲致歉:「抱歉啊抱歉,我老朋友就是容易大吼大叫的,各位不必在意,不必在意哈!」
「鄧夙啟!」孫鷹譎本想喝罵那個不知何時戴上偽裝的老朋友,然而這種想法,卻是被後者搶佔了先機。
「行了,別把事情鬧大,這兒畢竟是別人的地盤,要是真鬧出事了,咱們就更難把師兄救回來了。」鄧夙啟刻意壓低聲線,俯身在孫鷹譎的耳邊厲聲道,待其可算是在一聲冷哼后緩緩沉下了澎湃的心性,鄧夙啟這才重新坐回位置,轉而面向江鳴羽,輕嘆過後,將二人於城內的所見所聞為之娓娓道來。
「外松內緊,整座城都是這樣。尤其是在臨近皇宮的地帶,在隱於暗處的練氣士的幫助下,那邊完全稱得上是滴水不漏,別說人了,怕是連一隻蒼蠅飛進去,都會在第一時間被那些人所察覺。」
「所以第一種方法不行啊…」江鳴羽若有所思般點了點頭,僅以自己能夠聽見的聲音低喃道。
「至於每個進入皇宮的人,都必須要有一張御賜的金紙做證明,而如果沒有那張紙而擅入禁地,便是重罪。」鄧夙啟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取出一卷燦金色的至高象徵。
這卷金紙瞬間點燃了在場眾多人心中的希望,奈何鄧夙啟很快便以實際行動剿滅了那個才剛剛冒起青煙的希望之火。只見老人不迅不急地鋪開了那張金紙,霎時間,密密麻麻又歪歪扭扭的墨色小字悉數映入眼帘。大至官位,細至祖籍,各式各樣的資料都被硬生生地塞進了這張不過才兩隻手掌大小的金紙中。
「正如你所見,我們就算是能夠偷到那些金紙,也完全無法自證身份,想要藉此光明正大地進入皇宮內,無異於痴人說夢。」鄧夙啟拿起這卷手抄本,將之揉成一團,丟進了自個兒的口袋裡。「而且冒充別人身份,在這兒就是實打實的死罪,是完全可以先斬後奏的那一種。」
「第二種也不行啊…」江鳴羽的額間不自覺地滾下一滴晶瑩的汗珠,思前想後卻彷彿都只是在死胡同里兜圈子的他,終是哀聲作長嘆,有些頹然地靠在一邊的牆體上,悵然道:「那我們總不可能直接硬闖吧?」
「之前不是沒有過。」鄧夙啟一本正經地接話道:「但都沒一個是能好死的,要麼就是被萬箭穿心,要麼就是被當場大卸八塊,那些被生擒的,死得更慘,還有一個被攏共二十二根長矛穿體而過,直接給釘死在城門示眾了。」
「得得,前輩,我剛只是在開玩笑而已。」江鳴羽連忙抬起手,示意鄧夙啟噤聲不要再說下去了。
「那這麼說,我們好像就只能等姜天親自把姜樂冥給送出來了啊。」才剛剛收拾好情緒的江鳴羽又頓感無能為力油然心生,為此,他只能徑自喟嘆。
「如果不是你,我們早就出到亞土大陸了,哪還有現在這麼些破事!」也不知是怎麼繞過鄧夙啟那座高山來到江鳴羽跟前的孫鷹譎攥握著紫衣衣襟,悍然施力,將其輕而易舉地從木椅上拽了起來。
「前輩,這也不能都怪我啊。」現時正雙腳離地的江鳴羽被迫只能斜視那個純粹只是需要找一個人來發泄滿腔怒火的長眉老人,哭笑不得地說道:「姜樂冥本身是什麼性子,前輩您又不是不知道。李丹青那邊出了事情,他又怎麼可能會袖手旁觀呢?」
「可結果呢?」孫鷹譎咬牙道,那齜牙咧嘴的力度,給人一種隨時都有可能咬碎牙關的錯覺。「你們把他救回來了么?」
「可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只看結果的啊。」江鳴羽漸漸收斂面上的表情,眉宇間的神韻連帶著語氣一起,漸漸轉向冰冷所在。「要是一切都以事情最後的成敗作為定奪關鍵的話,您認為,這世界上會有『成功『這麼一說么?」
「混蛋……」孫鷹譎的左手恰如電光一閃般掠至高空,眼看就要砸在江鳴羽的臉上了,卻是在千鈞一髮的瞬間,為冥冥中的無形之力所束縛,頃刻凝滯於半空中,更是寸步難移。
「江叔叔說得沒有錯,對於姜樂冥來說,朋友間,不論是誰遇到了困難,他都會義無反顧地衝過去。」雪兒的異色雙眸燃起璀璨光暈,由此牽出秋風瑟瑟,在屋內鼓動起銀髮的飄搖。
「那是他的選擇,如果你有任何意見,就跟他說去,別找江叔叔撒氣。」猶如從萬丈深淵中攀爬而出的低音回蕩在客棧中,竟是為在場所有人帶來一種宛若置身於隆冬時節的酷寒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