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一章 凌晨
載歌載舞的歡聲笑語隨風起,伴著扶搖的秋爽拂至山坡,輕掠過兩人耳畔,揚起質樸卻又能夠深入心扉的歡愉。繁星之下的青白衣就像是這廣袤人間出塵而又脫俗的觀測者,與四邊縱使寒霜瑟瑟卻照樣蒼翠挺拔的竹林如出一轍,他們默默地欣賞著遠方的盛大晚會,彼此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地流露出會心的微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那璀璨的金焰總算是耗盡了它所獨有的熱情與不羈,在至始至終都如大山般的深幽夜色中徐徐敗下陣來之後,天地間的一切事物,就又彷彿獨獨拋下了他們這兩個仍然睡意全無的傢伙,徑直奔往幽暗深處的寂寥。
此情此景,一如二人不久前在竹深處的木屋中接連大夢初醒時,所迎面而來的絕對寧靜。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么?」就像是約定好了一樣,兩人在同一時間開口,訴說著完全似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問句,語氣之中點綴著的關切更是挑不出哪怕一丁點的不同。
同樣的話語撩撥起兩人的對視,男子凝望著白衣臉上那張隱藏了很多故事的面具;女子注視著青衣那對鋒芒不再的深邃眼瞳。兩人都不再是曾經那個能夠坐在台前,一邊享受著醇厚米酒,一邊暢談各自理想的他或她了。一把火焚盡了當初的所有,卻又讓他們得以於灰燼中涅槃重生,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心態,去看待人世間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去認認真真地正視彼此。
「不回去了。」又是完全相同的時間,又是異口同聲的答案,只不過這一回,青衣與白衣在語氣上出現了極其細微的分別。在前者那聚而不散的真摯微笑中透露著一種豁達的釋懷;而後者的黯然垂首卻又隱隱揭示了別的什麼東西。
白衣下意識地舉起自己剛生出潔白的手,卻又在即將觸碰到自己臉上的面具時驟然停頓,一番思前想後,還是無言地垂下了自己的右手,輕置於草坪之上。
將這一切收入眼底的青衣男子略略抿嘴,顯而易見的欲言又止最終化作實際的行動,將自己的身體緩緩挪到了白衣身邊,又將大大咧咧的箕踞換為正經的盤腿。
「放心吧,不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陪著你的。」千言萬語在此刻終是匯成落俗而真摯的柔聲安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儘管這個時間可能會很長,一個月,一年,甚至十年,但我始終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白衣刻意從男子的懷抱中讓開了自己的身子,一如白紗般的衣裙為之罩出了形似將自己隔絕人世的囚籠。
「丹青…我…」白衣單眼噙淚,側望向那張訴說著滿滿真誠的成熟臉龐,雖是極力咬緊了自己的牙關,卻仍是無法將那欲要脫口而出的遺憾與無奈扼殺於搖籃之中:「你還是走吧…你好不容易才從那裡回來了…沒必要為了我而拋棄你一直以來的理想啊…」
「這就是你一直想說的?」藉助三生萬物而讓靈魂得以重回人間的李丹青稍稍長大了自己的嘴巴,無所遁隱的訝異很快便被不知該說什麼好的苦笑所取代:「我還以為是別的什麼大事呢,嚇我一跳。」
「掌柜的,你覺得,我一直以來的理想,是什麼呢?」李丹青挺直腰板,又主動向同樣是死裡逃生,卻在表面上遠沒有李丹青那般幸運的諸葛柔傾前身體。
「難道不是…」
「行了,不用說了,你已經走錯方向了。」李丹青揚手打斷了諸葛柔的疑惑,然後又以平靜的口吻自答道:「我這一生,與兩個人息息相關。第一個人,讓我下定了要到江湖裡闖一闖的決心;而第二個人,則為我的決心賦予了最為根本的意義,使之不再是空洞而飄渺的所謂年少輕狂與滿腔熱血。」
「是的沒錯,我曾經的理想,的確是想做一個像我大伯那樣的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李丹青仰望滿天星辰,眼中很快便燃起了無限憧憬的神韻:「那個時候,我也是在一個跟這裡差不多的山頭,見他一劍斬江截流,當時我很興奮,興奮得甚至一腳就把我身邊的書箱給踢到了河裡,轉手就從侍從那裡抽了一把劍,興緻勃勃地進入了道阻且長的江湖路。」
「一路以來的摸爬滾打,我的確是學到了很多東西,也掌握了很多的心法技藝,我的修為也一直都向著我的目標穩步提升著……」
「那就去啊!就算你已經沒有了那些修為,但憑藉你的記憶,想要恢復以前的能力不是很簡單嗎!何必要為了我這麼個廢人…」
「因為你就是那第二個人!你就是我的意義!」李丹青斬釘截鐵地說道:「正是因為你的出現,才讓我得以突破瓶頸!正是因為你的存在,我那充滿迷霧的修行路才有了明確的方向!」
「諸葛柔。」李丹青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女子的耳朵,使她那正有淚花不斷綻放的雙眸必須要與自己四目相對:「自我們相遇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經是我心中的唯一了。」
「丹青……」李丹青的話精準無誤地戳中了諸葛柔內心那最為柔軟且脆弱的地方,霎時間的淚如雨下恰是那最為柔情的證明。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么?」李丹青用大拇指輕輕地掃去諸葛柔眼角的淚珠,雖是越掃越多,卻仍是樂此不疲。「別忘了,那個時候我也包得跟個粽子一樣,比你慘多了。」
「但那又怎麼樣呢?我之後還不是照樣生龍活虎的?」李丹青的雙手在不知不覺間移向了諸葛柔的面具兩側,動作極其輕柔的五指向內緩鉤,拿住了天藍色面具的最邊緣。「所以,我相信你也一定會恢復的。」
他將雙手如履薄冰般向後慢撤,緩之又緩地摘下了那張掩蓋著觸目驚心的傷疤的天藍色面具。
白皙不復,取而代之的,是一路延伸至脖下的褐色褶皺,這一寸寸堪稱駭心動目的傷疤破痕,正以無言透露出那非常人所能感同身受的,烈火焚身時的痛徹心扉。
就在瞬間便已映入眼帘的傷痕卻沒能讓一直深情注視著諸葛柔的李丹青表露出任何異樣的情感,那清澈無比的眼瞳依舊純粹。
「還是一點沒變嘛。」李丹青溫柔如水般輕聲道,而後俯身,不迅不急地靠向了諸葛柔的唇瓣。
她明明知道自己只要是躲過了這一吻,便能讓自己已經下定了的決心得到貫徹;她也明明就有充足的時間可以進行閃躲。只不過,哪怕是到了最後一刻,她也沒能狠下心來。
徐徐閉上雙眸,她迎來了唇前帶著些許刺痛的溫熱……
竹上有客在此時自半蹲中從容不迫地站起,僅是單腳踏住纖細竹竿的他保持著沉默,面無表情地回過身,右手只是微微起揚,一隻雄鷹當即划空而至,穩穩踩在他的前臂上,恰如魚鉤般鋒銳的鳥喙粉飾著夜霜。
男子餵了小半隻野兔給那橫貫長空而來的雄鷹,在它正心滿意足地大快朵頤時,他順帶將那早就已經寫成了的書信封入信筒,慢條斯理的動作暫告一段落時,鷹隼剛好也吃完了屬於自己的那餐晚飯。
「去吧。」他稍一揮臂,雄鷹便立刻振翅而飛,如離弦之箭般沖入雲霄,僅須臾便以實際行動完美詮釋何為神出鬼沒。
「好好休息一下吧。」不知名的來者再次側身望向就在不遠處的你儂我儂,輕輕頷首后,便自高桿上一躍而下,於蒼翠中抹除了自己曾存在過的痕迹。
天剛一蒙蒙亮,已經在同一個話題上鬧騰了整整七天七夜卻仍不會為之厭倦的南溟京畿就又一次悶頭撲向了那個幾乎震驚了全國上下的消息。
不論是著正裝捧玉笏入殿的朝臣,抑或是剛敞開大門,還沒來得及扯嗓吆喝的商販,還是坐在茶樓前舉飲壺中清茶的客人,凡是視線所及,所有人都無不在熱烈談論那彩雀的盛大回歸。
在一間有著皇帝親筆賜名——雍容的茶樓里的角落位置,此時坐了三個人,一男二女。他們就好似天生與周圍那些逐漸變得熱鬧非凡的討論氛圍格格不入一樣,自打入座后,除了跟店小二要了幾籠包子之外,就再沒有開口說過話。
坐在靠窗位置的女生留著一頭柔順至極的銀髮,猶如晚間掛於天際的銀河般對外散發著熠熠閃光;而另外一名女子則同樣生得亭亭玉立,那張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臉上此刻正洋溢著專門為了那美味包子而生的滿足神韻。
至於二女對面的那位男子,依舊是一襲一成不變的紫衣加身,雙手在桌上十指相扣,抵住了他自己的下巴,剛剛好為他的沉思提供了一個暫時的平台。
「這個包子好好吃啊,雪兒,要不要嘗一下?」紫熏還是不太會用筷子,這一點單從那已是攥成拳頭的右手就能得知。
「哦,好,我試試。」雪兒向紫熏微微一笑,在動筷前,先是用左手將右邊衣袖拂至肘間位置,這才不慌不忙地從籠中夾起一個體型較小的肉包,移至嘴邊細細品味。
「鳴羽,你也試試吧?」已是完美融入宣傳者這一角色的紫熏轉過身,沖那一臉惆悵的江鳴羽展顏笑道。
「不必了。你們先吃吧,不用等我的,我一會兒再吃。」江鳴羽婉拒了紫熏的好意,旋即又再度陷入了忘我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