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章 結束了
翻上不算陡峭的山坡,再沿著竹林一路下行,能夠在夜間保持同等於白日的視力的小男孩一路上的暢行無阻,卻是被此時的一腳踩空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僅瞬間就化作滾地葫蘆的小孩只來得及雙手抱頭,就匆匆迎來了天旋地轉的視線,在此期間,泥土的氣味一遍又一遍洗刷著他的唇瓣與鼻尖,連帶起一陣疼痛的腥澀。
滾出一路煙塵的男孩拖著傷痕纍纍的身軀,保持著四腳朝天的姿勢,摔在了重歸平整的草地上。他的右手彎出了極為駭人的弧度,恰像是藕斷絲連般的手垂拉在一側,泛起鑽心的疼痛。
「啊……」麒麟掙扎著想要喊出聲來,然而就算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那幾近於席捲全身的痛苦仍是毫不留情地剝奪了他的呻吟。
「爸爸……」麒麟的眼角湧出無可抑制的淚水,混雜著臉上的鮮血一併淌入自己的唇瓣。四下無人的死寂,讓正置身於幽暗中的他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就連始終縈繞在側的蛙叫與蟬鳴都似乎已經拋棄了這裡,只留下麒麟一個人,在紫意盎然的草坪中感受著絕望的飛速侵蝕。
「爸爸……你在哪……爸爸……」麒麟想要轉過身,怎奈身體哪怕只是輕輕地動了一下,折斷的右手便會將其獨有的抗議用痛楚的方式衝上男孩的腦海,逼著他必須要放棄那個不切實際的念想。
四周明明就沒有風,可麒麟偏偏是感受到了那正正是來自於呼嘯的寒冷,宛若無數根銀針刺入靈魂的極寒冰凍著他的內心,將無底的黑暗覆蓋在其心間那隸屬於生的希望之上。
「爸爸….我錯了爸爸……」直到親身面臨著那對於一般九歲孩童尚不知名的「死亡」威脅后,麒麟這才幡然醒悟,這才淚流滿面。
不過,幽深中,又有誰會聽得到他那已是姍姍來遲的懺悔呢?
也不知道在那苦痛的漩渦之中過了多久,當麒麟的意識趨於緩散,連帶著眼瞳中的神光亦要逐漸消彌時,一聲聲由遠而至的腳步聲卻是衝散了經由陰暗所編織出的靜謐蛛網。
不一會兒的功夫,一道身著青衣素袍的身影冷不提防地出現在了麒麟的視野範圍內。
不知從何處來的男子留著利落的短髮,夜色中的雙眸雖然顯得神采奕奕,但內里深處,卻仍是給人一種彷彿缺少了什麼尤為重要的東西的感覺,很是乾淨的下巴不見有任何鬍渣,邊幅修得一絲不苟。
男子背著一筐竹簍,生得千奇百怪的野菜將其中空間堆了個滿滿當當,當中還有不少仍對外散發著屬於泥土的質樸味道。
「大晚上的,你一個小孩子,幹嘛要一個人跑出來走夜路呢?」不知名的男子先是把手裡高高舉起的一小盞煤油燈掛在腰間,然後又從竹簍中取出一小卷紗布,一個石臼以及一小把名不見經傳的野草。
「還不挑燈,如果不是我聽到這邊有聲響才決定要跑過來看一看的話,你可就慘了哦。」男子一邊說著,一邊將那一小把綠茵中透出秋黃的草藥丟入石臼,將其搗爛成糨糊之後又往裡加了些從山澗接入壺中的溪水,兵貴神速地製作了這麼些專門拿來應急用的草藥。
而後,男子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步,兩隻手在麒麟雖然驚恐卻也無力表達的注視下,緩緩伸向了後者那向外折出了一個可謂是觸目驚心的角度的右手。
「可能會有些痛,忍著點啊。」男子雖是將必然的後果以低聲說了出來,但他那雙如履薄冰的手,卻遲遲不見有任何動作,只是來回盤旋在麒麟的右手周圍,一直沒有下手。
「欸對了,你今晚吃的是啥啊?」男子冷不提防地問了一句,反倒是讓已經默默咬緊牙關的麒麟突然愣了那麼一下,就在這個恍惚的瞬間,男子當機立斷,僅消一瞬便已掰正了麒麟的右臂,而後更是迅速地為其塗藥,包紮及固定,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到底也只是用了三次呼吸的時間而已。
等到麒麟終是從傷口處察覺到些許遲到了的疼痛之時,包紮早就已經全部完成了。
那草藥彷彿天生就有止痛的完美療效,不論是骨折前抑或是掰正後的劇痛,都幾乎只是在一瞬間便已灰飛煙滅。
「好了,回去好好休息一兩個月就能徹底恢復了。」青衣男子從腰包中取出一張手帕,用壺中溪水濕潤了以後,還主動俯身幫麒麟擦去了臉上的污漬,等到後者可算是從狼狽之中全身而退後,青衣男子這才重新背上被冷落一旁的行囊,順帶攙扶起腳下仍顯得有些踉蹌的麒麟,又自然而然地牽著這個身高剛到自己腹部的小男孩的手,向一條竹林中鮮為人知的阡陌小道走去。
……
「兒子!」當多災多難的小男孩在青衣男子的陪伴下重返村落時,率先迎上來的,便是他那早已心亂如麻的父母,尤其是當他們看見自家剛還生龍活虎的兒子,現如今卻是綁起了繃帶,一身上下襤褸不堪,還不時有血污浸染在衣物之上。這短時間內發生的多處變故,讓孩子的父母變得更加揪心了。
孩子的母親本想一把就從青衣男子手中抱過自己的兒子,然而還沒等她走個兩步,就被瞧出其動向的青衣男子連忙出聲制止住了:「等等夫人,我知道你很擔心他,我也理解你的心情,只不過他現在受了傷,還是不宜有大動作的呀。」
心急如焚的母親在青衣男子的柔聲點醒下,終是留意到了兒子那僅僅只能靠弔帶才勉強固定在身前的右手,不過是一瞬間的對視,兩行懊悔的清淚卻當即順著她的臉頰滾淌而下。
「夫人您其實不用太擔心的,我已經幫他包紮好了,只要之後好好靜養一段時間,很快就能恢復了的。」見有淚光湧現,青衣男子連忙「手舞足蹈」地解釋道。
「謝謝,謝謝你。」母親單手捂住隱隱泛白的唇瓣,向那位尚不得知其姓名的青衣男子啜泣著訴說起自己無以為報的感激。
「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不用謝的。」青衣男子笑呵呵地回應道,「現在我也把他給你們送回來了,沒什麼別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了哈。」
「兄弟,雖說俺是鄉下人,沒啥文化,但有恩必報這點事情,俺還是知道的。」麒麟的父親大步向前,他的雙眸仍綴有些許通紅的顏色,只不過一直都未曾孕育出切實的淚珠。「如果你不嫌棄的話,要不然就留下一起吃個飯吧?俺們這邊雖然窮,但好吃的還是不少的。」
「不用啦。」青衣男子展顏一笑,輕輕地搖了搖頭,婉拒了那位粗獷漢子簡單而直接的好意:「不過就是個簡單的舉手之勞而已,用不著特意招待我的。」
「這怎麼行呢?」農里漢子有些時候很鑽牛角尖,當別人待他們有恩時更是如此,所以粗獷漢子乾脆就直接抓住青衣男子的手,儼然一副說什麼也要請他吃上這一頓飯的樣子。「你可是救了俺的兒子啊!」
「真的不用了。」青衣男子的笑容略顯尷尬,他還真不知道此時該如何脫身,畢竟漢子的初心乃是純粹的好意,只不過來得稍微霸道了一些。
「孩子他爹,恩公說不定是還有事情要忙呢,他要是不願意就算了吧。」正當青衣男子思索著究竟該用一個怎麼樣的借口才能金蟬脫殼之時,還是麒麟的母親為他出聲解決了這個難題。
「啊這……」漢子轉過身,看了看賢惠的妻子,又望了望眼中無奈尚未來得及隱匿的青衣男子,略顯苦惱地撓撓頭,一番糾結過後,還是覺著老婆大人說得的確有道理,便放開了抓握著恩公的手。
「恩公。」母親從口袋裡取出一根玉制的發簪,輕柔光暈閃爍其中,帶出一陣陣溫煦。「還請您收下這個。」
「欸欸額,萬萬不可,萬萬不可。」青衣男子連忙搖起雙手,「這麼貴重的東西,夫人您還是自己留著吧。」
「可這世上,就算是再怎麼貴重的東西,它也遠遠比不了我的兒子啊。」母親眼中滿是堅定地將簪子遞上去:「恩公,就請您收下吧,這樣我們也會好受些。」
漢子看著那一根年輕時為了將之當成定情信物,而幾乎掏空了自個兒七年多打拚所積攢下來的一切的玉簪,神色並沒有流露出分毫不舍或難過,粗獷了這麼多年的眼眸中,此時浮現的,卻只有柔情。
夫人用雙手將那根玉簪捧到青衣男子的面前,寸步不讓。
「額…」青衣男子尷尬地扯出一抹苦笑,左右來回張望了一下后,這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鄭重其事般接過了這根情意極重的玉簪,真摯道:「那就謝謝夫人了。」
「我們才是要說謝謝的那個。」等到目睹著恩公將那枚簪子收入腰包,母親這才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笑逐顏開地柔然道:「以後如果恩公還有機會路過我們的村子,隨時都歡迎你來找我們的。」
「一定。」青衣男子微微頷首,而後轉向那個還有些驚魂未定的小男孩,半蹲下來,遞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輕聲囑託道:「下次可別自己一個人到處亂跑了哦。」
說完,青衣男子站直身,向那對夫妻稍稍點頭示意后,便隻身一人遁入夜色的幽深,往那向來人煙罕至的竹林大步走去。
「原來恩公他是住在那裡面的神仙啊!」目送著青衣男子遠去,直至其消失在視野盡頭后,這對土生土長的夫妻才異口同聲地感慨道……
竹林深中有一處高坡,四圍沒有任何植被,剛好能夠居高臨下地將整座琉璃村盡收於眼底。
此時此刻,一襲白衣就蹲坐在那個高坡上面,兩隻手撐在腰后,不發一言,只默默注視著村中逐漸趨於高潮的金光流轉。
「喲。」恍然間,一聲輕呼自邊上的竹林中徐徐傳來,不一會兒,一道青色的身影便已從中冒出腦袋。
戴著天藍色面具的她轉過臉,淡然問道:「怎麼這麼久?」
「那孩子的父母一直想著要給我些東西好報恩,這麼一來一回,自然就耽擱了一會兒咯。」背著竹簍的青衣男子緩步來到白衣身邊,岔著腿,大大咧咧地坐下。
「琉璃村一直都是這樣的呢。」白衣的語氣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笑意。
「是啊。」青衣男子放下背上的竹簍,順帶從自己的腰包中取出了那一枚做工不算精細,但卻情意滿滿的玉簪。「推來推去,他們最後給了我這個。」
「挺漂亮的。」白衣只是側目瞄了一眼,便下意識地敷衍道。
「就這樣?沒別的想說的了?」
「不然你想聽我說什麼?」
「當我沒說。」青衣男子嘟囔一聲,把握住簪子的右手抵在膝蓋上,眼神漸漸凝向遠方的飄搖熱浪。
又是一陣子的寂寞無聲。
「都結束了呢。」再度破冰的,是來自於青衣男子的悠然喟嘆。
「是啊,都結束了。」她一邊說著,視線又一邊情不自禁地飄向了佇立在琉璃村頭的客棧廢墟。
在她的右手邊,一捆金黃色的稻米伴著那一盅盛滿古井清水的陶壺,正靜靜地躺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