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九章 秋收
襄陽城的戰事距今,已經過去了足足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了。在這七天里,姍姍來遲的風聲可算是吹遍了整片大陸,令那一場未果的戰爭變得人盡皆知,不過,一場既是塵埃落定了已經有些時日的戰事,自然也沒能在民眾中掀起多大的風浪,在約莫充當了兩三天的茶餘飯後的話題之後,襄陽城這座邊境偏城,就已恢復了往常的平靜。
提前得知禍患的消息,並趁亂離開城鎮的貴族再沒有回來過,至於那些等到親耳聽見馬蹄震懾九霄后,才得知居然已有戰爭殺到跟前的平民百姓們,不單止傷亡屈指可數,他們更是趁了城內易主的東風,向那一批在明面上和聲和氣,暗地裡卻飛揚跋扈,天天變著法兒來欺壓百姓的貴族手中奪回了那些向來都屬於自己的財產。
只不過,與襄陽城幾乎隔了十萬八千里遠的琉璃村,對於這麼個遠在天邊的八卦,自然沒有啥閑情去理會的。這兒的老百姓依舊過著簡單而純粹的農耕生活,趁著秋意漸濃,許多人都紛紛動員起來,自告奮勇地跑向那已是金黃一片的稻田,在此起彼伏的爽朗笑聲中,享受著只一年一次的大豐收。
魚店老闆原本還想著要留在自家店裡看鋪,以防止又有某些人跑來作那「渾水摸魚」的勾當來著,可轉念一想,那瘸腿拄拐的小混蛋又好像已經很久都沒有出現過了,一番思索過後,再加上親弟弟時不時的賣力吆喝,一年四季都光著膀子的魚店老闆終是眺望向那已經泛到村子邊緣的金黃海洋,心想著難得有這麼一次碩果累累的豐年,萬萬不可浪費了!至於那瘸腿傢伙如果真的跑來偷魚的話,就破例讓他偷這麼一次好了。
一邊這麼想著,老闆一邊取出了一直都藏在桌子底下的蓑衣,往空中這麼一揮,一開始還是四四方方的草衣當即綻放出原有的蓬鬆寫意,老闆順勢舉起兩隻手,正好接住了飛空的蓑衣,輕輕鬆鬆地就完成了自個兒的變裝。
「俺來咯!」摘下掛在門邊仍是未老的鐮刀,壯漢大大咧咧地往金黃色的稻田撲去,滿面的春光笑意更是完全無法自控。
等到老闆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遠方,甚至是在經過了足有半日的操勞並滿載而歸后,他所擔憂的那個可能會趁亂摸魚的瘸腿男子,至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
那金黃色的飄香稻田雖然塊塊都有名有姓,但當地的居民早就在潛意識裡把那兒當成琉璃村的共有財產,很早就沒有計較說哪一塊田就一定要屬於哪一家人了。
由是,農民們在進入農田的時候,也都往往不走尋常的阡陌小道。青稚未退的少年們或許會一邊抄著鋒利的鐮刀,一邊踩著片芭蕉葉從斜坡上一路滑到田裡去,落到哪裡都無所謂,講究一個隨遇而安;正值壯年的大老爺們,則多半會從最遠處的稻田開始收割,將貼近於村莊的幾塊金皮留給繞有餘力想要幫幫忙,或是想趁機感受一下年輕生活的婦女與老人們打理。
進入稻田的方式都已千奇百怪,那麼在心滿意足時的回歸,多半也會有各自不同的路數,但今年卻不太一樣,今年的農民們,不論男女老少,反倒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由正門進入村子。
在琉璃村的正門,矗立著曾無比熱鬧,卻在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中被毀於一旦的客棧廢墟。現如今,那些散發著難聞焦糊味的褐色木材都已經被自告奮勇的村民們移乾淨了,可就算是這樣,村民們記憶中的熱鬧非凡,也已經回不來了。
曾幾何時,在大豐收之後,村民們最喜歡的,莫過於來到這家客棧,叫上幾盤小炒,就著那可謂招牌的米酒,暢談暢飲中又談笑風生,何其快哉!這樣的習慣多年幾乎雷打不動,怎奈何這項已是傳統的活動,卻在今年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連帶著承載多年回憶的客棧一起給燒成了廢墟。
儘管村長至今仍是堅持說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老闆娘不過是下落不明而已,但畢竟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天了,越來越多人也明白到村長那始終堅持的一面之詞,不過也只是充滿美好的臆想與冀望罷了。
那場大火,的確焚盡了客棧里裡外外的所有。因此,當村民們背了個滿滿當當,從金黃色的稻田功成身退之後,他們總會心照不宣地在客棧前駐足停留,每一位停留於此的村民,總會從竹筐上取下那一捆經過精挑細選后,堪得上精華二字的稻米,將之小心翼翼地平放至客棧門前。
不曾是祭拜,只會是緬懷。
等到夜色來臨,仍然在客棧前燃燒著金黃色赤焰的稻米已經堆得宛如尋常人家的大門般高了。
「掌柜的,什麼時候回來弄米酒啊?太久沒喝了,咱們都饞了好久了呢。」最後止步的,是一位已然年逾古稀的老人。只見身體仍算健朗的老人左手拎著一捆稻米,右手則握著一盅裝有古井泉水的陶壺,再也經不起歲月洗禮而顯出佝僂的背影徐徐下蹲,將這兩份贈禮滿懷敬重地擺放在地面上。
老人保持了有一會兒的半蹲姿勢,輕輕的啜泣聲在暮色晚風中顯得格外惹人矚目,但卻並不令人感到奇怪。因為但凡是從這客棧門前走過的,沒有一個不會眼泛淚光。
「你看,東西我都給你備好了。」緩緩支棱起身子的老人擦去臉頰上滾落的溫熱淚珠,向著晚風中的昏暗廢墟柔聲道:「就只等你回來了。」
「大家都等著你回來呢。」正是琉璃村村長的老人將雙手負后,仰望著客棧那已是殘破不堪的棚頂,語重心長地呢喃道:「大家都等著呢。」
「村長,天冷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今晚您可是要主持篝火晚會的,這兒這麼冷,要是一會兒著涼了可就麻煩了。」一位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從後頭跑上前來,一邊將自己那份稻米連帶著村長的那捆一併舉上草堆的最頂峰,一邊好心地提醒道。
「好好,咱回去,回去。」老人刻意側過臉,等到面上的悲戚不再那麼明顯后,這才重新轉向那位年輕人,點頭答應道。
一老一少的身影就這樣漸行漸遠,迎向那逐漸燃起璀璨火光的村中廣場。
琉璃村每年秋天都會舉辦這麼一場名為「金天」的篝火晚會,既是為了感謝上蒼的恩賜,又是為了給村裡的居民們提供一個認識彼此的機會,增進彼此之間的感情。
由於金天往往都是在秋收的最後一天舉行,其規模之龐大,也就自然可想而知了。在琉璃村裡,金天的聲勢之浩大,甚至超過了別地過年時的熱鬧非凡。
當足有三人高的圓木燃起明晃晃的火焰,早早換上家中最為昂貴的衣裝的居民們旋即齊聚一堂,圍坐在那團象徵著秋瑟瑟的金焰,按照一定的節奏拍起手來,清唱起鄉里的歌謠。
「夏日茫茫,天上朵朵雲霞亮;秋風送爽,田中一片金黃黃……」
「……琉璃男兒喲,俯身拾莊稼,琉璃女兒喲,抬手撿嫁妝……」
鄉歌從齊唱變成對唱,又從對唱化作輪唱,就算是正牙牙學語的小朋友,也被他們的父母齊力於爽朗的笑聲中給捧了起來,參加了那一場不論邏輯,不求歌技,只為歡愉的歌唱。
金天年年能夠擁有那無比其樂融融的氛圍,很多時候,都是由這個全場俱歡顏的放聲歌唱所炒熱的。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當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下一位的身上,並期待著接下來的他或她究竟會唱出什麼樣的歌詞時,沒有人會留意到,此時此刻,在那堆積如小山的金黃稻田前,竟不知不覺地出現了一道戴著天藍色面具的修長身影。
不知從何處而來,也不知什麼時候到這裡的天外訪客穿著蓬鬆如雪的衣物,只露出右臉的面具此刻正朝向遠方的火光飛舞,縱使在深夜亦同樣神采奕奕的眼眸閃爍著難以言喻的感激。
她緩緩抬起手,借著偶然飄飛的光暈,依稀可以看出其掌中的傷痕纍纍。雪白的粗袖輕飄飄地掛垂在她揚起的手臂上,卻是由此在其額間帶出一陣短暫的蹙眉。
儘管疼痛難耐,可她仍是咬牙堅持著把右手放在了那座由稻草搭成金山之上,感受著那稍顯硌手的粗糙觸感,隱匿在面具之下的嘴唇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
「誰在那裡!」恍然間,一聲驚呼劃破晚間的寧靜,應聲望去,見到的是一支由六位孩子所組成的「冒險隊」,為首的那個大男孩約莫九歲,此刻正高舉著火把,揚聲叫道:「快報上名來!」
白衣並沒有理會大孩子的厲聲命令,只是抽出一捆稻米后便當機立斷地轉過身,悶頭扎進了暗夜中的竹林,藉助著深幽夜色的完美掩護,她很快就在孩子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實際上,那六個孩子當中,只有九歲的「大隊長」才遠遠地望見了那襲白衣的存在,其他的五個同伴,非但是什麼都沒有看見,到頭來還被男孩的一聲呼喚給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擠成一排,全都下意識地縮到了男孩的身後,期間只敢向外探出小小的腦袋。
「麒…麒麟啊…你看到什麼了?」扒著大男孩衣角的,是一位才剛剛開始換牙的男孩,正好從門牙開始換起的他,說話很是漏風,至於他嘴中的麒麟,自不然就是那個高舉火把的男孩的名字了。
「我剛剛看到一個人,就站在客棧那裡!」麒麟略帶興奮地高聲說道。
「你是不是看錯了啊…」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小女孩嘟囔著問道:「我們可什麼都沒有看見呢….」
「絕對不可能,琳琳,我真的看到了那個人的,那人穿著白衣服,還摸了咱放在客棧門前的稻米哩!」麒麟一隻手舉著火把,一隻手拍著胸脯打包票說道。
「啊,原來你們跑到這裡來了。」這迴響起的聲音不再是小朋友的疑問了,而是一聲更顯低沉的男音。「不是一早就跟你們說好了不能亂跑的嘛?」
從背後追上來的男子無視了那些擁成一團的小孩子,只是徑直走到麒麟的身邊,一把拽過他手裡的火把,又用單手把他輕輕鬆鬆地拎了起來:「走走走,回去了回去了,那邊都要開飯了。」
「爸!你放開我!」早先還是大隊長級別的人物的麒麟,這會兒卻是被那男子跟扛豬一樣扛在肩上,至於身後那五個跟屁蟲,此刻更是飛快地調轉了各自的槍頭,往那金焰飛揚的光明所在跑去,健步如飛,哪還有剛剛那畏首畏尾的樣子。
「爸!我剛剛在客棧那裡看到人了!」
「是是是,看到人了,看到人了。」身材健碩的男子只翻了個白眼,很是敷衍回答道。
「我說真的!我真看到了!」
「難不成這又是你的『超能力『?」
「當然了!我本來就能在晚上看清很遠的東西啊!你們怎麼就不信我呢!」
「相信啊,怎麼不信,我們當然信你的啦。」男子搖了搖頭,緩聲道:「只不過現在,你要做的是吃飯,而不是往外面跑。」
「你就是不信我!」麒麟一邊大聲嚷嚷著,一邊開始了奮力的掙扎。小孩子要是連牙齒都一併用上了的話,那麼,在熟人面前,還真就沒有他們掙脫不了的束縛。
「哎喲!」被咬得生疼的男子逼於無奈,只能將自家兒子放在了地上,沒曾想那小子雙腳才一落地,便是瞬間往反方向撒開大步,似箭般沖了出去。
「喂!臭小子,你跑哪裡去啊!回來!」
「我要證明給你看我真的沒有看錯!我真的在那個客棧前面看見了一個人!」
「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