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四章 煙雲深處
「欸,這面具應該不是你用的吧。」范雲韻拄著拐杖,從一開始跟在斗笠男子身後百無聊賴的晃悠輕鬆來到了與之並駕齊驅的同一起跑線上,他一邊用單手摩挲著自己鬍子拉碴的下巴,一邊若有所思般說道:「畢竟你的臉皮……哦不,是你的臉可沒有這麼小。」
既然已經進入了杳無人煙的竹林,素衣男子也就再沒有戴著斗笠的必要了,輕彈帽檐,將竹編的帽子撣至後背,脖間軟繩剛好將其穩穩扣在男子的背上,正好將那飄飄揚揚的烏黑長發一併籠起,以避免其在之後更加變本加厲地迎風而舞。
男子默默轉過身,瞥了眼那個險些把心裡話給說漏嘴的范雲韻,一如山中溪水般澄清的眸子微眯,自雲淡風輕中泛起些許空有其表,卻未得其神的冷冽:「你剛剛是不是想罵我來著?」
「啊?我有嗎?你是不是幻聽了啊?」如若是還未曾達至覆水難收的程度的話,那麼范雲韻的裝瘋賣傻便不需要任何的過渡,包括表情與語氣在內,那麼些完全稱得上是水到渠成的變化甚至於根本讓人找不出半點佯裝的痕迹與破綻。「況且,你可是這兒的二皇子耶,誰會沒事找事兒去罵你啊,嫌命長呢?」
正如范雲韻所言,眼前這位男子,其真實身份正是南溟帝國中那個曾經可謂是紅極一時的二皇子——姜靈,要說他當初在帝國之中的名聲,那基本上就是清一色的敬佩。這位二殿下更是在整個南溟歷史中少有的,不論是奸佞抑或忠賢,都會為之心悅誠服的皇子。巔峰時,甚至就連生而有彩鳳翔天,瑞兆高耀的姜樂冥都沒能超越。
換句話來說,生而有彩鳳相伴的姜樂冥,其實早在一開始,就是被眾臣當作是那位品行卓絕,卻志不在帝國的二殿下的替代品來看待的。直到後來有一系列出人意料的事情接踵而至,才讓許多臣子對六殿下有所改觀。當然了,這些看法的轉變,自然而然地間著好壞之分。
不同於那位本該是前途一片光明,卻不知怎得遭逢大起大落,年紀輕輕就已在許多人心中身敗名裂的六殿下,作為二殿下的姜靈,哪怕是到了隱世不出的第八個年頭,其在早年的名望時至今日仍然保持著尤為難得的完美。
儘管記得他的人已經不多了。
在經過數年以來的遊山玩水后,姜靈早已卸去了那一身只屬於皇室高貴而奢靡的鉛華,本就是獨一無二的氣質,亦是在潛移默化中徐徐轉向純粹且自然的韻調,漸與寰宇下的大好山河渾然一體。
「唉,不是一早就跟你說了不要再叫我二皇子了么?你這大嘴巴的習慣怎麼就改不掉呢?」姜靈看著那個一臉無辜,甚至還自顧自地吹起口哨來的范雲韻,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再不改口啊,怕是遲早鬧出大事情的。」
「能有啥事啊?」范雲韻滿不在乎地說道:「而且我又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傢伙,一般也都是在只有咱們倆的情況下才這麼叫你的嘛。」
「難道你沒聽過隔牆有耳的道理么?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什麼白費心機,有的,不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未雨綢繆罷了。」姜靈別有深意地嘆息道。不過,他的語重心長,哪怕是等到竹林深處的木屋已經近在咫尺,那一臉弔兒郎當的范雲韻估計也沒能聽到耳朵里去。
等到二人推開木屋外的籬笆門,原先還一直與姜靈齊頭並進的范雲韻當即邁出大步,蹦蹦跳跳地飛到了木門前的搖椅上,單腳順勢掛在那條從屋檐處懸垂而下的絲帶上,大大咧咧地躺著,活脫脫的一個大爺模樣。
「啊~爽啊~嘿,還是這張椅子坐著舒服,琉璃村那邊的板凳坐得我屁股痛。」范雲韻由衷地感慨道,待到一番徹底釋放過後,他這才慢慢悠悠地坐起身來,袖手旁觀著那位二殿下幾近於一絲不苟的忙活,等到後者終是把身上各種東西全部放好之後,自覺時機已到,老兵立馬揚聲說道:「欸,那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那面具到底是給誰的啊?」
「女生用的,你說給誰?」姜靈把錦囊里的各種藥材在院內的桌上擺放整齊之後,才將那天藍色的面具從腰帶上摘了下來,側步走向安安靜靜的偏房。
「那女的已經痊癒了?」范雲韻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滿心驚奇地大喊大叫道:「難不成奇迹真的發生啦?」
「什麼叫奇迹啊。」姜靈翻了個白眼:「我之前只是說想要治好她會很麻煩而已,又沒說過她很難救得回來。」
「有什麼不同嗎?」范雲韻像是在明知故問,所以姜靈索性直接無視了這個在跟前既歪脖子又油嘴滑舌的老兵,反身推開那扇輕掩著的房門。
陽光透過鏤空的窗帘透進屋內,將木屋的四方八面均渲染成溫馨的暖陽色,秋日較為難得的溫暖現如今正充斥在房內的各個角落,竭盡所能地把那些透骨的蕭瑟寒意悉數驅逐到屋外,以便那位躺卧在床上的女子安心靜養。
全身都裹纏著繃帶的女子對外只露出了一對黯然失神的雙眸,如果沒有偶爾還有那條件反射般的眨眼動作以及極其微弱的呼吸聲,恐怕真會有人把這個全程都如同一塊木頭般乖乖地卧床不起的女生當成屍體看待。
聽到有嘎吱作響的開門聲自不遠處傳來,意識已然趨於清醒的女生雖然仍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但還是儘力將瞳孔下移,希冀著藉此能夠於第一時間看清自己那位救命恩人的廬山真面。
「可別勉強自己哦。」推門而入的姜靈抽來一張板凳,雖是趁勢坐到了床邊,但卻是很有分寸地與那位女生隔了大抵兩個手掌的距離:「現在對於你來說,最重要的應該是好好休息才對。」
「謝…」完全聽不清的嗚咽含糊從那一層層的繃帶下艱難滲出。
不過,與她只一步之遙的姜靈顯然是自有門路去理清女子所說的究竟是什麼的,也正因如此,他才會不假思索地淺笑著回答道:「反正都是小事兒,不用特意謝我的。」
一邊說著,姜靈一邊將手中的面具掛在了一旁的牆壁上,自打竹中隱宅建好后就一直都顯得無所事事的衣鉤直至此時此刻,才算是真正發揮了它本來的作用。
「我想了很久,覺著還是應該把這件事跟你交代一下才好。」姜靈將自己的雙手十指相扣,身子朝著面具的方向微微前傾,流露深邃思索之色的眼神只停留在那朵青綠色的蓮花上。「我雖然把你救回來了,但畢竟有些事情,就連我也無力改變。」
「那場大火……」姜靈轉過頭,有些驚訝地發現那位女生正以灼灼目光怡然不懼地與自己對視,儘管當中的神光十不存一,可她還是竭盡心力地將自信傳遞給那個雖然已將沉重擺上檯面,可到頭來的語氣仍是有些猶豫的男子。
姜靈本想看著她說話,卻不曾想自己的視線只要一與那女子堅強的眼神交匯,他那自覺早已古井不波的內心,總會泛起巨大的漣漪。這些浪花帶動著情緒的劇烈起伏,竟能讓這位南溟帝國的二殿下下意識地心生惶恐。
「對不起。」姜靈合上雙眸,長呼一口氣,滿懷愧疚地緩聲道:「我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明明可以的……對不起……」
「對不起……」有一點自眼角湧現的晶瑩順著他的眼角徐徐滑落,剛好為那攤開手掌的女子所接住。
對於天下大事很多都是一概不知的女子自然不明白她的救命恩人究竟為何哭泣,加之渾身的劇痛以及大夢初醒后的昏聵感,這使得女子從始至終都只能默默無言地用柔情眼神注視著那位男子。
二人之間的靜謐就此拉開帷幕,卻又很快戛然在一記突如其來的高呼聲中,那稚嫩中透露著些許疲憊的聲線,此刻就在門外吶喊道:「少爺!我回來了!少爺!你在嗎?這人我給你帶回來了!該放在哪裡啊少爺!」
「喔!小桃子,你剛跑哪裡去了?」又有跳脫的聲音接踵響起,緊接著就是一陣沒頭沒腦的打鬧聲。
「誰允許你叫我小桃子的?信不信我揍你啊!」
「嗨呀,我這不是想跟你套套近乎嘛,難道你想讓我叫你全名嗎?也可以啊!陶熏姿,剛乾嘛去了陶熏姿?」
「我看你就是皮癢了!」
然後就是一記如大布橫落土地所激起的撲通聲,緊隨其後的,乃是一陣擼袖子的窸窸窣窣。「少爺是看在你腿瘸的份上才不忍心趕你走的,但我可沒少爺那麼好心,我要打你就打你,哪管你腿瘸還是不瘸!」
「喂喂喂,小孩子要講文明懂禮貌,不要動不動就動手動腳的,很掉價的知不知道?」撐死都還唯恐天下不亂的老兵義正言辭地說道:「尤其是對於女孩子來說,要知道,男人婆未來可是很難嫁出去的哦!」
「你說誰是女孩子!」小桃子面目猙獰地怒吼道。
「啊?肯定是說你啊。」在門外的范雲韻還愣了一下,全然不明那個都已是取名為小桃子究竟為什麼會這麼問。
「死瘸子!我打死你!」當范雲韻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一腳踩進雷池的時候,不知從哪裡拽起一個比其本人個頭還要高的草耙的陶熏姿就已跨出大步,朝著范雲韻的腦袋便是直接奮力砸去。
「夠了!」千鈞一髮之際,一片蒼翠竹葉恰如飛劍,自安安靜靜的偏房中破門而出,轉瞬釘入那被陶熏姿高舉過頂的草耙,將之瞬間擊飛出去數米的距離。
「你們兩個都給我安分點,別動不動就在外面吵吵。」閃身來到二人正中的姜靈態度強硬地命令道。
「…哦…」陶熏姿仰望著少爺的偉岸身影,先是發了一會兒的呆,而後又惡狠狠地瞪了蹬那個瘸腿的老兵,這才極其不甘不願地敷衍著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