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章 迎接
獨一人而不失風範的姜天本該居高臨下地俯視姜樂冥的氣急敗壞,但這次,衣著龍袍,在早先為了追殺姜樂冥甚至不惜動用近衛隊,橫跨兩片大陸也要奔赴七星州的帝皇,卻沒有為此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趾高氣揚。自打從姜樂冥的嘴巴里得到了那極其隱晦的肯定答案之後,姜天反倒是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深鎖的眉宇漸漸暈開,如一點黑墨落入汪洋,徐徐消散,直至無影無蹤。
「放心吧六弟,我說到做到。」姜天低下頭,看著那由沸騰逐漸轉入平靜的紫潭,一邊以柔然回應著姜樂冥的威脅,一邊抬起掛垂著粗袖的雙手,懸而連奏兩聲恰如鼓點般的空靈,轉瞬間,一旁的古木突然炸起鴉雀齊鳴,不多時,一道頗為偉岸的身影乘著真正意義上的一葉扁舟,穩穩落在帝王側,目不斜視地凝望向不遠處以紫衣為首的客卿,眼中充滿了無需多言的恭敬。
來者身材不能說是魁梧,但那一身淡玉色地軟甲卻是尤為契合地勾勒出其本就修長的身線,反纏又別釵的烏髮雖說是在其後腦勺的位置鼓起了一顆約莫拳頭大小的「毛球」,卻仍是不礙其宛如瀑布般直垂腰間。
直接掩住大半張臉的面具以其左額為起始點,橫跨了其包含雙眸在內的臉龐,只留下右邊額頭的一小塊肌膚暴露在外。面具整體呈現出暗紅色的光澤,唯在其眼角位置多出來幾抹色澤迥異於周遭的蔚藍。
「告訴第五將軍,先讓他不要輕舉妄動。」姜天頭也不回地囑咐道:「之後,去襄陽城外,請軒轅宰相和諸葛將軍回京師一趟,就說是朕有事需要同他們商議。一般而言,他們應該是願意的,當然,如果期間出了什麼意外的話,你自己隨機應變就好,反正別讓他們死了就行。」
「哦對了,記得給朕備一輛馬車。」
「臣遵旨。」來去均如天上閃電般稍縱即逝的隱世之能應聲而躬,當下彎的腰桿重新支棱起的瞬間,全身上下都洋溢著神秘色彩的男子便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人間蒸發的戲法,不論是瞬身而至抑或是遠遁而走,這位男子都沒有在天地間留下哪怕一點點的蛛絲馬跡。而事實上,如果不是他的主動現身,在場所有人甚至都不會知道四周圍竟還有這麼一號人物的存在。
男子前腳剛走,下一秒,一旁的叢林中便傳起馬匹的嘶鳴。車輪滾滾,於泥濘中碾軋著機括的鏗鏘跌宕,伴隨著長鞭的破空聲,一輛裝潢尤為細緻的馬車便已「應運而生」。
駕車的馬夫是一位五官樸素的長者,蒼然白須飄飄,兩鬢長絲隨風而舞,身著白衣素袍,在其右袖上還有很大一塊縫補的痕迹,乍看下,老人與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唯獨是那一對天藍色的深邃眼眸顯得頗為攝人心魄。
「陛下。」老人掙扎著想要翻身下馬,以便作揖,卻是被連忙三步並作兩步的姜天給扶住了佝僂的身體。
「無須多禮。」身為帝王的姜天僅以謙卑的態度面對老叟,微笑著婉拒了老人家的執意行禮,所行雖然不見半分做作的意思,但在那血海深仇的渲染下,依舊讓目睹此情此景的姜樂冥難掩作嘔之情。
「走吧?」姜天從無名馬夫的手中接過韁繩,半登於木梯上,沖姜樂冥所在揮了揮手。「這時候出發,應該能跟她們同時到達京師。」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於紫衣的攙扶下,二人緩緩坐入馬車。外觀精緻的馬車,其內觀亦同樣美輪美奐,自中洋溢的非是那極盡奢靡的風格,而是純粹的古色古香。
沁人的沉香早已於中央燃起,緩緩釋出聞之叫人心曠神怡的幽香,澄明的氤氳繚繞環伺在烏木中,偶爾掠過車牆上懸挂的山海畫卷,營造出雲山霧繞的朦朧感。
車內早已備好了軟墊,甚至還為姜樂冥貼心地配備了承載著各式天才地寶的藥瓶,有江鳴羽在側進行調配,相信姜樂冥的傷很快就能恢復,當然,前提是姜樂冥得願意接受這些在他心裡壓根不外乎於嗟來之食的施捨。
親自充當車夫的姜天坐在馬車外,面色平靜地揮舞著韁繩,引領那兩匹渾身通紅的高頭大馬自阡陌轉向大道,至於那位除眼瞳外便再無任何突出神採的老人,則同樣一發不言地陪同在姜天的身邊。
說來也奇怪,那盡顯尊位的虛左,所待之人,竟不是身為帝皇的姜天,反而是這位貌不驚人的老人。
雖是同坐一台馬車,但彼此間彷彿隔著一條天塹溝壑的姜天與姜樂冥,自打上車以來,就再沒有過哪怕一個字的交流。
至於處在折中地帶來回斡旋的江鳴羽,在費了好一番功夫之後,終是在冥冥中尋回了自己與那匹龍首遺失的聯繫。
雖然江鳴羽暫時失去了與龍首之間的聯繫,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那顆龍首其實並沒有離開紫熏的身體,它仍恪守著自己的本分,一直都在紫熏的額間徘徊。當雙方重新拾回各自的鏈接后,它便立馬將天外所發生的一切悉數告知了江鳴羽。
「雪兒他們沒事。」心中大石總算暫時落地的江鳴羽終是垂下了自己一直聚在半空中的雙手,轉而向正襟危坐在山海畫卷下的姜樂冥,長嘆道:「只不過跟我們一樣,正在趕往南溟京畿。」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想來我們真的會按照姜天所說的那樣,於城門口相見。」江鳴羽在如履平地的馬車中保持著半蹲的姿勢,緩步挪到一直都被冷落在側,全然不受待見的葯桌前,紫眸快速地掃過桌面承載各種藥物的瓶瓶罐罐,一邊如數家珍,一邊略有強顏歡笑之意地打趣道:「雪參,冰蠶,紫耳,菊兒鱗,水杉靈芝,千淚蝶粉…….還都是些有價無市的寶貝啊。」
「看來這皇帝似乎還真挺在乎你的安危的嘛。」江鳴羽側過臉,沖姜樂冥挑了挑眉,調侃道:「不過,你敢用嗎?」
「有沒有下過毒,難道江先生還看不出來么?」一直都緘默無聲地充當著馬夫的姜天用右手敲了敲前壁,淡然道:「朕雖是一國之君,但也沒那資本去班門弄斧啊。」
雖然明知道江鳴羽所說其實並不意指如此,但姜天還是選擇了揣著聰明裝糊塗。當然,如此耿直的回答並沒能跨越那經過時間拉拽后愈演愈烈的溝壑,姜樂冥聽到了,但也的確無視了。
前壁沒有鏤空的車窗,也沒有掛起幕簾,換言之,身處於車夫台上的二位其實是看不見車廂內發生的任何東西的,車廂里的兩人也是同理。
見身後遲遲未有反響,姜天只得是無奈地嘆息一聲,側臉看向正閉目養神的長者,瞳眸深處的渾濁愈發深邃。
「古往今來,解鈴還須繫鈴人的道理就沒變過。」歷經滄桑的悠揚響在姜天的心田。「既然陛下選擇了一條註定要布滿荊棘的崎嶇道路,這些事情就是您必須要經歷的難關了。唯有破而後立,方能涅槃而生。除了臨時變道之外,老夫也幫不了陛下什麼。」
「早知道是這樣,我就該直接在那兩個傢伙中做選擇算了,省時又省力。」姜天自嘲地笑了笑。
「也許吧。」老人的右手大拇指自上車之後,就一直都在有規律地畫圓:「不過,就算姜樂冥沒有出現在襄陽之爭,而是在別的什麼時間點出現在陛下的面前,想必您也會做出跟今天一樣的選擇吧。」
「畢竟從那一天起,您與先皇,就註定不能把那件事一直永無止盡地隱藏下去了。」
「唉……」不論是前半生那個桀驁不馴的紈絝世子,抑或是現如今地位無限高貴的九五至尊,姜天還從來沒有經歷過哪一天是會比今日更顯無力的。「您覺得,那件事,到底是誰的錯呢?」
「陛下還不明白么,帝王業,從來都沒有誰對誰錯,」老人以左手拂開垂至眼帘前的白絲,不過一瞬,靚麗的烏黑已經浸染了當中的半壁江山。「有的,一向都只有成王敗寇罷了。」
「不論是您,還是先皇,抑或是南溟的歷屆君王,其實都是如此。」白衣素袍,黑白陰陽,藍眸如晶,左位之上,正是南溟帝師——謝弘師。「這麼多年來,唯一能夠擺脫這種輪迴,於世無拘無束的,其實就只有姜靈一人而已。」
「只可惜,他還擺脫得不夠徹底。」謝弘師神情格外肅穆地感慨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古人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
從老人的口中聽見那個彷彿已經闊別了很久很久的名字,姜天的雙唇先是微微啟張,一番欲言又止后,還是決意要將油然心生的訝異匯成問句,如風刮過心田。
「二哥他怎麼了?」
「相信陛下很快就能再見到他了。」明顯早就已經手握答案的謝弘師打起啞謎,並沒有選擇將那不過寥寥幾個字的真相為南溟帝皇親自拱手奉上。
「謝老先生,難道之前就沒有人嫌棄過你天天打啞謎的習慣么?」姜天苦笑著埋怨道。
「習慣就好,習慣就好。」對於姜天的挖苦,謝弘師一笑置之:「反正,歷屆的明君,又有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