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 懲罰
讓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將心提到嗓子眼的風起雲湧卻偏偏只在人世停留了可能還不及曇花一現的須臾,就已在飛沙走石中急流勇退,其消散速度之快,哪怕只不過是蜻蜓點水后泛起的靜湖漣漪亦要自愧不如。至於那前一秒還大有吞天食地之勢的饕餮,這一刻卻已是拖著自己那遍體鱗傷的殘軀,無言亦無威地趴在黃沙之上,於那不過滄海一粟的身影前顯極敬畏。
六神無主的王梟梟一路摸爬滾打而來,七竅爬出的血蛇每下一寸,他那一如風中殘燭般的生命就會銳減幾分。原本的意氣風發,在其體內的饕餮自作主張地斷去與他的全部契約之後,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頭烏髮更是以肉眼可見的方式迅速轉入灰白,恰如夏日柳絮,清風過,便落如雪。
「小主人吶。」黑雀滿眼都只有姜樂冥一人的身影,對於那個就在跟前頂禮膜拜的龍神之子,別說是正眼了,它甚至連鄙視的斜眼都不願意賞上一回:「你想怎麼處置那傢伙啊?」
「處置?」神念已於不知不覺間在腦海中塑成人形的姜樂冥微微抬起頭,凝望著那隻不論虛實都始終忠貞如一的黑雀,還未等下意識的心緒翻滾匯成切實的言語,那廣袤無邊的「星河」中便已毫無徵兆地響起了他的聲音。
「嗯嗯,雖然我剛才說他基本上已經死透了,但他現在距離真正的死亡,起碼還有半個月的日子,你是想現在就斬草除根呢,還是想任他自生自滅呢?」比起在現實世界中連翅膀都懶得動一動的那道投影,於「星空」下明顯要更加靈動的黑雀此刻正盤旋在姜樂冥的頭頂,欣欣說道:「其實除了這兩個之外,也還有另外一種處置他的方法的。」
「還有一種?」
姜樂冥這邊才剛一蹙出眉鎖,四周圍便再一次響起了他的聲音,環顧只有四周圍那散有兩三點晶瑩的虛空,他的眉頭頓時變得一邊高一邊低。
「這裡是你的心中世界。」在空中盤旋了好幾圈后才穩穩落在姜樂冥肩頭的黑雀語帶笑意:「所以不論你想到了什麼,這裡總會有你的聲音噠,不需要在意。」
「對了。」黑雀踏著搖搖晃晃的腳步,向前傾了傾身子:「如果你想選這最後一種方法呢,那麼那姓王的小傢伙就不用死,而且還說不定可以一直活到七八十歲哦。」
恍然間,天有藍電雷鳴。
「欸欸欸,小主人別著急呀,先聽我說完。」聽著那星雲深處的擂鼓聲,黑雀趕忙搖起頭來,連帶著珠圓玉潤的身子一起左右搖擺:「雖然那姓王的傢伙不會立馬就死,但以後他註定也只能是個普通人了。我會讓饕餮永永遠遠地離開那個人,而一旦失去了饕餮的援助,他那引以為傲的噬吃之術,也就徹底廢了。」
「紫衣小孩兒之前不是說那人就是個天生的武痴嘛?」黑雀語鋒驟然轉冷:「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麼我相信這世上應該沒有比廢掉他的武功,更要殘忍的懲罰了吧?」
不論黑雀在姜樂冥的面前表現得再怎麼乖巧可人,可它那千古邪獸的身份,是怎麼也無法抹去的。
姜樂冥側過臉,眨了眨眼睛,在難得的恬靜中,第一次正式地,仔仔細細地打量起那個渾身上下都洋溢著理所當然的黑雀。
面對著這個自從現身以來就稱呼自己為主人,還一直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小小飛鳥,姜樂冥在深吸一口氣后,終是緩聲道出了那一句已然壓抑了很久的疑問。
「你到底是誰?」
「我嘛?」黑雀將本就細如珍珠的黑色眼眸更進一步地眯成一條線,笑嘻嘻地回答道:「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喚靈獸,僅此而已。」
「以前呢?」與黑雀初見時,那隻巨大的章魚所表現出異樣;與蒼風對立時,前者的匍匐,再加上現如今巨龍的五體投地,與黑雀交互以來的一幕幕光景開始在星空流轉。
「以前啊…」黑雀漫不經心地啄了啄自己的羽毛,淺藍色的鳥喙漸漸浮出深幽,不過簡單一語,此刻卻如巨石落水,在黑雀的心海中激起往事無數。
很多東西一閃即沒;很多事情雲煙過眼;一時間,它想起了很多,但除了那些刻骨銘心的疼痛之外,其他的,卻只有可憐的輪廓在混沌中若隱若現。
「以前的事情,嗯……我不太記得了。」重新揚起頭來的黑雀,其眼眸中多出了一道尤為明顯的感傷。
「不太記得了么?」與之已是「同氣連枝的」姜樂冥,斷然不會錯過那些難得一見的情緒波動。如此一來,姜樂冥話語間驀然湧現的言外之意,也就顯得自然而然了。
「況且,就算我記得那些事情又有什麼用呢?」聽著那壓根就沒有任何收斂的意在言外,收拾好心情的黑雀反倒是慢條斯理地從姜樂冥的肩膀上主動飛了下來,嬌小的身形懸空,緊接著就是一抹灰炎的綻放,它的身體亦是隨之增大了一些,從原本不過一個拳頭大小的小麻雀,蛻變為那真正配得上英氣二字的雄鷹。
「畢竟它們全部都已經過去了,就算是想改,也改不了。」已有雄鷹之姿的黑雀化作掠箭,僅瞬間便已翱翔於九霄之上:「既然已經塵埃落定,那麼記得與忘記,所能造就的結果,又能有什麼分別呢?」
「更何況,現在的我,只需要記住您是我的主人這一點,就足夠了。」
姜樂冥仰望著那隻在星雲中自由穿梭的雄鷹,抿緊雙唇,於萬千思緒中斟酌著很多事情。
偏偏這一次,那悠悠的蒼天並沒有擅作主張,不假思索地將其思緒兌換成空靈響徹雲宵。
如此明顯的變化姜樂冥不可能沒有注意到,不過他似乎並無意在這種「瑣碎小事」上過分執著,一直在心間斟字酌句的姜樂冥沉默了許久,半晌后,這才高聲問道:「那我以後會有機會去真正認識你么?」
「將來的事情我可說不準哦。」電光一閃,眨眨眼的功夫,自雲端俯衝而下的雄鷹就已經重新佇立在姜樂冥的肩膀上:「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不過是決定那個王家小子的未來之路而已。」
說到這裡,極富人性化的嘆息卻是突然頓了頓,而後,姜樂冥就見到那隻雄鷹的彎喙輕輕啟張,從中散出淺淡的風旋,如和睦春風,隱隱飄灑著如釋重負的韻味。
約莫過了一兩秒后,黑雀這才砸吧砸吧嘴,囁嚅著說道:「小主人,您還是快點做選擇吧,我怕再等下去,一會兒我就又要睡著了。」
「還沒恢復好么?」姜樂冥順口提了句。
「哪有那麼快啊。」若果黑雀此刻能以人形出現在姜樂冥的跟前,那麼它十有八九會在做努嘴的動作。「而且這些天,我壓根就沒怎麼睡好。」
「意思是我的錯咯?」留意到黑雀眼神當中的躲閃,姜樂冥當即故意擺出一張臭臉,冷冷地說道。
「誒誒,事先聲明啊,我可沒有這麼說呢……」黑雀的聲音陡然間變得越來越小,就像是一塊圓石從半山腰一路滾到了深幽谷底,還是不帶停那種。
恍然間,一柱流光傾瀉而下,暫時屏蔽了姜樂冥對於外界的所有感知。等到後者再度緩過神來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現實之中。身上可謂是千瘡百孔的饕餮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那些因其擅自違背契約而燒燃起的無形業火在看不見的角落瘋狂肆虐著。
至於已然面目全非的王梟梟,此刻則仰靠在不遠處的土丘上,垮塌下來的眼皮縱使遮蓋了深色的瞳孔,卻無法掩飾當中極度不甘的神情流露。
仍是肥嘟嘟的黑雀慵懶地靠在姜樂冥的肩膀上,依舊會時不時地抬起右翼,用淺藍色的鳥喙輕啄幽冥深處。這在旁人看來不過是梳理羽毛的動作,卻總能讓已經是頂禮膜拜的饕餮再生顫抖之意。
那幽冥的深處似乎正藏匿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怎麼說?」等到黑雀重新揚起腦袋后,它立馬發出一陣嘰嘰喳喳的清悅。
自回神后,視線便不離手中蒲意的姜樂冥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是在喟然嘆息中,於心井中說出了他的答案。
得到了確切答覆的黑雀沒有任何猶豫,立刻扇動自己顯得有些肥碩的羽翼,將一直隱藏於暗處的那一片纖小楓葉解放了出來。
深幽盛放,光霞如練,出世一瞬便引來饕餮的沉聲嗚咽。「一葉障目」下,這位真龍後嗣的左眼中竟於轉瞬湧出淚光。
「去。」黑雀在姜樂冥的心海中上演一場獨角戲,那本該與現實沒有任何瓜葛的呼喚,不知怎得就穿越了空間,如雷般轟在饕餮的耳畔。
一瞬間,後者完全不顧滿身的傷痕,掙扎著爬了起來,點綴萬般溫順的眼眸在姜樂冥的身上停留好一陣之後,這才慢慢昂起頭,沒有半點猶豫的爪刃撼沙,僅僅是起勢就帶來了地動山搖。
只可惜震撼雷鳴過後,還沒等到大雨滂沱,下一瞬,那足可比肩山巒的龍身就已不知所蹤,隨之一併消弭的,還有那楓葉上的璀璨光輝。
「哼,那傢伙還算是有點用的嘛。」黑雀淺聲呢喃著,這一次,它的柔聲柄沒有引來姜樂冥的注目。
姜樂冥與王梟梟此時幾乎是完全復刻了城頭一幕,不過,優劣雙方倒是徹底顛倒了過來。
這次,到手持雙刃的姜樂冥居高臨下了。
「為……為什麼…」逐漸為黃沙染起緋紅的王梟梟哪怕用盡全力,也不過是說出了一句略比蚊蠅聲響的疑問。
姜樂冥俯視著王梟梟,嘴角輕笑,啟張的唇瓣明顯欲言,但哪怕是等到他轉身離開,並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之後,王梟梟也沒能盼來他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