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七章 黑白之間
得知了真相后的雨夜屠夫側目瞄了眼同樣難掩震驚之色的軒轅庭春,再回首時心神略有蕩漾,但至少仍未在那張面沉似水的臉上切實表現出來,他冷眉冷眼地打量著已然成為了砧板上的魚肉的宋子嵐,謹慎而低音道:「我憑什麼相信你?」
在以往的調查中,雨夜屠夫從不曾盡信某一個人的全部說辭,要麼是在同時審問兩個人,並輔以一些「手段」,得出了相近答案后才會心滿意足;要麼就是把一個人打到半死不活后,再巡以溺水者攀草求生的迫切心態,故意以饒恕誘導出答案;反正,不論是哪一種方式,只要得到了確鑿答案之後,他必然會殺人滅口。
也正是因為這些不見得光的審問勾當越做越多,其自鎩幽附身後仍然留存的人性才會一步步走向如淵如獄的冷酷,進而才讓他演變成如今為了報仇,動輒可殺數十人的血腥屠夫。
像現如今這樣由宋子嵐心甘情願地拱手奉上的情報,雨夜屠夫還從來都沒有遇到過。由是,有出於謹慎的質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且更為重要的是,他的身邊其實就站著一位與那話語中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的女子,如果宋子嵐此時不過是假意歸降,目的只為激起兩人之間的衝突,以為自己求得那一線的生機的話,輕易的相信,只會得不償失。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宋子嵐正襟危坐,不失風度地微笑道:「反正在座這麼多位,各自的實力如何,你心裡大多也有自己的底。捫心自問,你難不成真覺得我和劉大人,或者說那些幾乎被你屠戮乾淨了的侍衛,會有那超凡的御氣本領么?」
「我把真相放在了你的眼前,至於願不願意接受,君請自便。」宋子嵐端起盛得滿滿當當的茶杯,以雙手捧杯的方式向前遞手作揖,行雲流水后,他將其中溫熱茶水一飲而盡,拍下茶杯后,他負手走至柵欄邊,臉色輕鬆地眺望著遠方初霽的寒雨,在心底自言自語地柔聲道:「我和你,咱們一起下了大半輩子的棋,一直都以為我執黑,你執白,結果下到最後,方知道棋盒裡的棋啊,原來又黑又有白。」
「子武先生。」當雨夜屠夫和軒轅庭春仍然在為宋子嵐的答案而沉思時,一直給人一種彷彿遊離於事外的感覺的劉暄漠卻是默默站了起來,他沒有選擇直接與宋子嵐並肩而立,而是緩步來到了他的斜後方,以五味陳雜的語氣緩聲道:「您真的想好了么?」
「都說了多少遍了。」宋子嵐轉過頭,看著那個神情複雜的劉暄漠,釋然笑道:「不要再用『您』稱呼我了,如果沒有劉大人,我宋子嵐又有何德何能能夠在這世上立足呢?這一次,就當我報答您的知遇之恩了。」
「至於下輩子……」宋子嵐極目遠眺,深吸一口氣的同時翻起舌尖,從下顎處挑出一枚扁平的丹藥,置於牙間:「如果有機會,我還做您的謀士,為您出謀劃策。」
隨後,宋子嵐猛然咬碎了那顆通體墨黑色的丹藥,還沒等雨夜屠夫反應過來,子武先生腳下突然一個踉蹌,下一瞬便已癱倒在地上,七竅淌出深邃烏黑的血線,含笑而逝。
一瞬間便已湧入五臟六腑的劇毒甚至沒給在場眾人任何搶救的餘地,當大家總算從軒轅執禮所帶來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后,那一直以來都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宋子嵐,就已經化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先生……」劉暄漠抿緊雙唇,閉目而呼氣,以呢喃的方式從緊鎖的牙關中道出兩個顫抖不已的字。作為襄陽城城主的他,此刻雖是攥緊了雙拳,但除卻被悲痛之外,他並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震驚,彷彿早就知道了遲早都會有這麼一天一樣。
「不不不不!!不!」盯著那個就在眼前死去的宋子嵐,一腔怒火未曾得以發泄的雨夜屠夫當即上前一步,瞪大眼睛,惡狠狠地說道:「你難道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了么?你以為自殺就能逃過我了嗎?!」
「我告訴你!絕對不可能!」雨夜屠夫一腳踹開那個在跟前攔路的劉暄漠,轉手便抄起了已然氣絕身亡的宋子嵐的身體,右手抽出別在腰間的長劍架在其脖頸位置,正欲宣洩之時,一旁的軒轅庭春卻是毫無徵兆地向自己出手拍出震旋氣浪,將雨夜屠夫手中的長劍給吹飛了出去。
「你幹什麼?!」赤眸男子轉過頭來,沖軒轅庭春怒吼道:「你不要以為你與我合作之後,就能夠干預我的行動了,我要想殺你,就跟碾死螞蟻一樣簡單,給我滾!」
「他都已經死了,你還想幹什麼?!」軒轅庭春毫無膽怯之色,更還主動上前一步,以當仁不讓的氣勢質問道:「你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不是么?」
「達成?」雨夜屠夫的眼角浮現出不屑的神光,緊隨之後的大笑更是洋溢著瘋瘋癲癲的韻味:「你憑什麼啊?你憑什麼認為我想做的事情已經完成了啊?他對我做過的事情,我殺他哪怕一百遍,一千遍,我都不覺得夠,你憑什麼敢認為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啊?!」
「而且,你難道沒聽到他死之前說的是什麼么?你爹是殺了我爸媽的罪魁禍首,我還要殺了你爹才夠啊!八婆!」赤眸男子一把將宋子嵐的屍體重重地摔在地面,由此而飛濺的鮮血將四周圍染成墨黑色,宛如遭到腐蝕般的地面更是迅速向外瀰漫出惡臭。
雨夜屠夫全然不顧腳下正扶搖的惡臭,索性直接半蹲在宋子嵐的屍體身邊,右手抓住後者的頭髮,抬起又猛然下撞,如此反覆數次,直至後者面目全非,五官血肉模糊。
「夠了!」劉暄漠大喝一聲,一直都只是庶民出身的他,此刻卻是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力氣與膽量,爬起來狂奔到那大不敬的赤眸男子身邊,揚起右腳就往那男子的臉上照面踢去。
如此破綻百出的踢擊放在以前,自然是不可能落實在雨夜屠夫的身上的,奈何此時不光是前者,後者也同樣正在氣頭之上,深受情緒操控的後者幾乎喪失了對外界的敏銳感知,等到其回神感到不妥的時候,那一腳早就踹在了他的鼻子上。
修行者說到底也只是人,這幾乎傾盡了劉暄漠全身氣力的一腳,踢塌了毫無防備之意的男子的鼻樑,頃刻間的血如泉涌讓正在氣頭上的雨夜屠夫驀然抬起頭來,瞪視著那個自己剛才才答應要留他一命的劉暄漠,寒聲威脅道:「剛剛的保你一命,不過是口頭承諾而已,現在既然他死了,那麼我也可以隨時改變主意。」
「一會兒要殺要剮我隨便你,現在,給我放開你的臟手!」劉暄漠借膽於天地,在此刻,竟是用雙手捉住了那赤眸男子的衣襟,毫無懼色地命令道:「給我放開!」
「這會兒就這麼講義氣了?」赤眸男子一邊冷笑著嘲諷,一邊深吸一口氣,同時又用單手舉起了那已是完全不成人形的屍體,將其故意在劉暄漠的眼前左右搖晃:「你知道我想了多少種弄死他的方法么?百來個。可很遺憾,現在我卻一個都用不了。但我總不能就這麼白跑一趟吧?這對不起我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啊。」
「我不是那些背信棄義的混蛋,既然答應了要保你一條命,我會說到做到,不過,我只答應了保你不死的這一結果而已,至於其中過程怎麼樣,呵,誰知道呢?」他甩下那個儒生的屍體,兩指揉捏著自己已然塌陷了的鼻樑,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緩步走向那個手無寸鐵的城主大人。
「焚結。」
就在雨夜屠夫即將對劉暄漠下手之際,一聲清悅驟然響在赤目男子的背後,須臾間,火舌自虛空中噴涌而出,掀起無盡氣浪筆直衝向那赤目男子。
雨夜屠夫雖然已經對軒轅庭春開始留有心眼,但沒曾想後者的爆發在精疲力竭之後居然還會來得如此迅猛,貫射而出的火線更是幾乎在瞬間便徹底穿透了男子的腹部,烙下一個可以清楚看見前後兩邊的坑洞。
「軒轅庭春!」暴怒的雨夜屠夫憤而轉身,卻在與那女子四目相對的瞬間為那接踵而至的無形浪潮撞了個東倒西歪,跌跌撞撞地向那高樓柵欄處踉蹌而去。
當雨夜屠夫終是在柵欄邊緣處穩住身形,又一次蓄勢完畢的軒轅庭春馬不停蹄地振袖高呼道:「風起!」
不一會兒,狂風果真應聲而大作,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將赤目男子毫不留情地推下了高樓。
「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逆風而起的震吼洋溢著堅決。
與此同時,那個為浸有劇毒的鮮血所染黑的地板也同樣閃現出異動,早先已是油盡燈枯的黑手在此刻卻又重新大放光彩,無數宛如長繩的手臂飛射而出,悉數纏繞在劉暄漠的腰間,將其不由分說地拖入了那個實則深不見底的幽冥潭水中。
不過是三四次呼吸的時間,這座浮羽樓的塔頂,就只剩下了軒轅庭春一人仍然佇立如初。
成為「最後贏家」的軒轅庭春並沒有急於去探索那再次充當奇兵的黑手究竟將劉暄漠帶到哪裡去了,更沒有將那徐徐消散於風中的威脅放在眼裡,她只是臉色凝重地走到欄杆邊,眼神複雜地遠望向那個如火如荼的戰場。
「為什麼啊……」軒轅庭春淺聲囁嚅道,既是在捫心自問,又是在遙問某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啊…..」
當遠方的筆墨在跟前緩緩暈開,已是龍袍加身的天子嘴角淺淺一笑,他轉過身,看向那個不知在龍椅前跪了多久的武將,淡然道:「去籌備吧。」
「臣遵旨!」披甲武將拱手作揖,畢恭畢敬地回答道。而後,他迅速起身,更是頭也不回地向門外大步走去。
右手摁著閉鞘而不發的刀柄。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為什麼要這麼犟呢?」四下無人後,姜天單手揉捏著自己的眉鎖,頗為無奈地嘆息道。
「正如林知白為諸葛澈留下錦囊一樣,宋子嵐這麼做,也不過只是為保劉暄漠的性命罷了。」不知從何處踱步而出的謝弘師拖著沙啞的聲音回答道。
「明明會有更好的方法去解決這種事情的啊。」姜天接著謝弘師的話繼續說道。
「是有,但如果是那樣做的話,陛下您能保證這一輩子都不對他們兩人動刀么?」謝弘師反問道。
看著陛下那一時半會兒不知該如何回答的難為表情,不想再賣關子的老人繼而輕笑道:「士為知己者死,他們要保的,不過是知己後半生的高枕無憂;而想要做到這一點,他們就不得不死。其實歸根結底,這不過還是一命換一命的道理罷了。」